沈溯白捧着赐婚圣旨念给我听时,整个人都在抖。
我笑他:“三殿下何曾这般失态过?”
其实,我比他更失态。
我不曾想过,我们的赐婚书在这一天竟是人人会吟诵。
沈溯白则挽起我,笑的如初见我时温柔却张扬:“衿衿,这是整个大安给我们的大婚贺礼,你可喜欢?”
1
素衣
暗林深处,雪飞血落。
中年男人被逼到崖边,面前女子容色无双,气息清冽,一袭素色衣衫不染尘埃。
“你,你是——”
女子薄唇微起,念出:“汩斋素衣女——柳衿。”
“素衣女不是不做杀人的买卖?”男人似找到生机。
“现在做了。”纸伞飞出,男人脸上刚弥漫出来的喜色自此定格。
我收回纸伞,伞尖还滴着血,落在衣摆上浸润、绽开。
......
汩斋,大安国暗地里一个神秘组织。
我五岁被抓进汩斋,除了一个名字,没人知道我是谁,从哪来。所有人都想逃,可没人可以活着逃出去。
终于熬到我有了自保之力,我一袭素色衣衫,纸伞遮住大半张脸,声音似深井寒潭:“以后便唤我素衣女——我不喜欢血,也不杀人。”
多年后,汩斋动荡,我和苑娘趁机出逃,可惜还没跑出密林就被围住。
“今日不放我们,大不了以死相搏,就不知如今的汩斋是否经得起我们大闹一场?”我唇角扬起,转着手里的纸伞,气势一寸不让。
“不可!我不能死!”苑娘猛地扯住我的手,眸子里溢出泪花,趴在我耳边嘴唇颤的厉害。
多年的默契,我一眼看出来苑娘定有事瞒着我。
我不得不妥协。
其实,我知道,脱离汩斋还有一个法子,就是需完成一道密令,而密令要用人头来换。
于是,我杀了第一个人。
我将包着人头的布袋丢给一袭红衣的苑娘。
“你把这个给我,你怎么办?”
我眼睛扫过苑娘微微隆起的小腹,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你比我更需要这个,我再想其他法子。”
“可是你,为了这个——”苑娘忍不住抽噎起来。
“你一向肆意张扬,如今怎么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可不像我认识的赤衣女苑娘。”我原本因杀人的不适在此刻消散不少。
“可能有孕之后就变了。”苑娘伸手抚向小腹。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子?”我很好奇。
苑娘确实有事瞒我,她竟是已偷偷为人妻。
“这世上,除了你,就只有他说要护我。”
苑娘的声音在我耳边飘过。
我们二人相识于汩斋,年幼的我们唯有互相依扶,跌跌撞撞拼死活下来。我想不出被苑娘之外的人护着是什么感觉。
2
蛇妖
“你可看清楚了,密令里写的真是抓蛇?”我转着伞柄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苑娘。
苑娘点头,“没错,要去祁县抓蛇,月底前必须抓回来。”
算算日子,距离月底也就只剩下十天。
“行了,蛇我去抓。”说罢,我朝着苑娘挥了挥手,撑起纸伞消失在了大雪里。
两日后,祁县水河村。
雪下得越来越大,一直不见停。
我在一间小茶寮里歇脚,桌子上温着一壶茶,汩汩冒着热气,听旁边的几人闲聊。
“你听说了吗,咱们村东头出现蛇妖了!”
“蛇竟然还能变成蛇妖?这也太离谱了些!”
“你就看这老天爷,下了半个月的大雪都不停,一定有灾相啊!”
我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想着一路来到这祁县,离得越近,传言竟是越发邪乎了。
如今,蛇都传成妖了。
我自然不会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只是关乎抓蛇这件事,我越发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见到蛇妖了!”
突地,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孩,边跑边冲着茶寮里的人喊:“蛇妖长得可好看了,这会正在外面跟人打架呢!”
然后,越来越多人仓皇地跑进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死人了!死人了!”
我将茶盏撂下,抓起纸伞冲了出去。
外面喊声震天,十几个人打成一片,场面混乱。
我站到一棵树后面并未上前,想看看到底谁是蛇妖。
很快,十几个人渐出狠招。我眼疾手快撑开纸伞,刚刚好挡下喷洒过来的血。
我说过,我不喜欢血。
“你把伞移开一些,我看不到了。”
我心里一惊,猛地回头。
这人何时站在我身后了?
身后的男人看到我的样貌之后眸色闪了闪,随即笑开,“姑娘,你叫什么?”
我心里对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不喜,冷冷朝他睨了一眼,纸伞尖头戳进他腰上锦衣,将人推了推,愠道:“离我远点。”
怎料,男人却未收敛,眼眸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他的做法确实有些唐突过头,可眸光里并没有让我捕捉到恶意,甚至还有些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姑娘当心!”
他反应极快,伸手便扯住我手里的伞身,将我拉向身旁,抬起袖子遮在我身前。
一个人死在了我们脚边。
临死喷出的血被男人宽大的袖子遮去,几滴溅到我脸上出现几处温热,很快就被雪花掸掉。
“姑娘这么干净的素衣纱裙,溅上血渍可不好。”
男人将染血的衣袖落下,露出含笑的脸,嘴角上沾了几滴血被他随手蹭掉,唇色却是映衬得更红了。
妖孽之姿,散着微光。
莫不是——
我心下微动,这才给了他一个正眼。
“蛇妖?”
3
溯白
“哦?蛇妖?”
男人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表现看起来对我更感兴趣一些。
我心里盘算着,面上却未显,继续听他往下说。
“我叫沈溯白,你若真拿我当蛇妖也不是不可,毕竟,祁县所有的蛇几乎被我杀光了。”
“杀光了?”
我一口气差点闷住,想杀了沈溯白的心都有了。
“击杀蛇妖!”
这时,混乱的众人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挥舞着剑就朝沈溯白这边砍过来。
我身形一闪,拿起伞一招便将那人挡了出去。
“姑娘好厉害啊!”
沈溯白笑得肆意,喊的起劲。
那个人的冲撞给剩余的人发出了信号,又有好几个人注意到我和沈溯白这边。
而我并未受任何影响,依旧动作利落地挥伞应对陆续冲过来的人。
很快,那些吵着要杀蛇妖的人都一个接一个被我用伞打晕了过去,沈溯白看着我的眼睛简直能射出光来。
“姑娘救命之恩想我怎么报答?”
他的视线实在灼热,语气也是热切地过了头,我本能地撑起伞遮去大半热度,才冷冷朝着沈溯白睨过去,伞上的血色将我的脸映得发红,我依旧给出冷言警告:“离我远点。”
谁知下一刻,沈溯白非但没知趣地离远,反倒是朝着我踉跄两步,一口血当巧不巧地就吐在了我身上,我还未及反应,他竟是脑袋一歪便垂在我的肩上,人昏了过去。
我眉眼露出嫌色。
低头看,血在我的衣衫上已经迅速晕染开,胸前仿佛开出了一朵妖花,我更嫌弃了。
一把将人推倒在地上,可又想了想也许此人可以帮我找到蛇妖,才伸手连着衣襟将人又给拎了起来。
当天夜里,我收到了苑娘的飞鸽传信。
纸条里写着:密令内容破解,蛇妖乃一人,名沈溯白。
我看了一眼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沈溯白,有些哭笑不得——这莫不是就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快速将纸条烧掉,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瓶,伸手捏住沈溯白的下巴,将他的嘴巴微微撬开,玉瓶里的药丸就滚进了嘴里。
沈溯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一床被子一样被拦腰搭挂在马背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这是?
沈溯白蹙眉,眼睛扫向前面,在看到牵着马的人儿时唇角不由勾了勾。
“姑娘,你是不是看我长得俊俏,所以绑架我?”
我身子一僵。
这人怎么还如此讨嫌?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咳咳,如今我旧伤加新毒,怕命不久矣。”
生怕我不信他,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你知道自己中毒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惊诧,他是怎么发现中毒的?
我停下步子回头,原本也没打算隐瞒,索性先安抚他一番:“毒是我下的,不过你放心,你死不了,你跟我去个地方,到了之后就给你解药。”
至于接下来他能不能活着走出那里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不知道沈溯白是真心大还是故意逗我,竟是一脸调笑地反问我:“哦,凭什么?”
这声这貌无一不讨嫌,我的脸色立刻就冷下来:“就凭七日断肠,所以,走还是不走?”
沈溯白双手撑着身子往前挪了挪,脸也跟着贴过来,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带着几丝惑意:“其实,你不用下毒,我也乐意跟你去。”
“呵......”我不由冷笑,这种程度的“迷惑”对我可没什么用,我抬起纸伞就打过去,“再多嘴给你下哑药!”
沈溯白反应也快,侧身灵巧躲开我的伞,很快就在马背上坐直。
任谁都看得出,怎么都不像旧伤加新毒的样。
不过,离月底的十日已过去三日,我没时间想太多。
4
衿衿
大雪未停,大风又至。
风雪里,马儿再不肯前进一步,沈溯白翻身下马走到了我身旁,跟我并排前行。
我俩的脚前后踩进雪里,“吱嘎”声并不同步,却听着很和谐。
我斜眼瞟过去看他,就见有雪花贴到他的唇上,伴着张合很快化开。
我收回视线,也将落在自己唇瓣上的雪片抿掉,有些湿湿的凉意。
沈溯白依然不放弃跟我搭讪。
“姑娘,你我好歹雪中共度了两日,名字总该告诉我了吧?”
我遇到过不少人,好人坏人都有,如此厚脸皮又嘴碎的还真是头一个。
我有些不耐,敷衍吐出两个字:“柳衿。”
沈溯白显然没想到我这回这么容易就理他,一时竟愣住,我快走几步,觉得风雪又大了些,将伞握得更紧。
沈溯白好一会才回过神,他再次抬眸时,眸子里只映出我撑伞的背影,却也是刚刚好盛满了眼,再容不下旁物。
沈溯白细细想着,嘴里念着:“衿衿,衿衿,名字甚是好听。”
我离他不近不远,却字字清晰入耳。
“啪......”
雪里的声音本就不大,伞从我手里滑落坠地发出的脆响更是如同闯入的一记晦音砸进我的耳畔。
我感觉“嗡”地一声。
雪花絮絮铺在我的身上,几朵于我青丝上绽开,几朵融进我的素衣里,一小簇拂过我的唇,轻揉慢捻般温柔,周围风雪早失了颜色。
我整个人似被冻住。
我有些记不得,已经多少年没被这样唤了?眼下,其实我自己再清楚不过,冻住我的又岂止是衿衿这两个字。
这段插曲像一副画卷的开场,接下来沈溯白不断加深笔墨,厚着脸皮将“衿衿”二字黏在了嘴上,一声一声地唤。
我更是不想再回他一字,撑伞迎着风把人甩在身后。
我很想飞鸽传信给苑娘再问清楚些,要抓的人确定是叫沈溯白?
弄哑毒死还作数吗?
很多时候,沈溯白望着我的背影出神。
就这样不远不近跟着,似也成了一道景致。
我脚下步子未停,这会却察觉到身后的尾巴没有跟上来。
回头看过去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袖染血色的聒噪男人已经倒在雪地里。
可别是死了吧?
我身形一闪,朝雪地里陷进去的人快速奔了过去。
“起来,别装死。”
人一动不动。
“沈溯白!”
我忙伸出手往他鼻下探了探,均匀的气息喷在我的指尖上,我才松了口气。
大雪里睡觉,心真够大的。
他没心没肺地说睡就睡,我偏不顺他的意。
我掐着时辰,将捏好的一个雪球砸到了沈溯白脸上。
沈溯白醒了,懵了。
“醒了没,醒了继续走。”看着他被雪砸之后失神的表情我有些想笑。
沈溯白很快将脸上的雪拍掉,抬头望着我也不气,语气像是撒娇:“衿衿莫急,再睡会?”
“......”
沈溯白的撒娇在我这竟然奏效了。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雪堆里不再动弹,我只好在他边上屈膝盘坐,时不时用脚踢踢他,看看人死了没。一把纸伞撑在地上遮住他的脸,替他挡住风雪,也掩盖住了他眼里的风华。
其实,我是不想多看他的脸,以免被牵扯出旁物。
我们身上都落了雪,风很大,却不曾吹乱我们的长发衣衫。
可无论我如何小心,我心里却依然漾起斑斓。
......
我们两人停停走走,来时两日的行程,回去用了足足四日还没到。
雪将将才停,一辆马车来了。
“主子,一眉来迟!”
沈溯白一脚踹在车轱辘上,愤愤道:“你怎么不明年再来?”
我看着眼前这辆装饰奢华的马车,斜眼瞟向沈溯白。
询问之意再明显不过。
谁知,沈溯白直接对我的审视视而不见,两眼一翻,“咳咳咳”地开始吐血。
“......”
我的药什么时候毒性这么强劲了?
这人病殃殃的走两步就能吐血,能撑到回汩斋?
“快,衿衿,扶我去马车里!别耽误赶路!”沈溯白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朝我伸出一只胳膊,想让我搀扶。
可眉眼里的表情很是欠收拾,他以为我看不见么?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下一步拿起纸伞就打了过去。
沈溯白飞快闪身躲过,跳进了马车里。
我才将伞收起,也不紧不慢地进了马车。
这种“我打他逃、他惹我打”的场面我们早就已经习惯。
其实,坐马车也好,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赶回汩斋,至于这沈溯白究竟是何人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5
孽缘
汩斋必经之路是一片密林,林子里不时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腥味,常年不散。
沈溯白抬手掩住口鼻,很是嫌恶。
“这是什么味?”
“死人味。”
沈溯白面色凝住,几天里头一回露出正色。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我半靠在马车里,轻轻阖上眼。
“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些。”
这个时候,我有些不敢再看他。
就在刚刚,我竟是有了要放沈溯白离开的念头。
这种想法可要不得。
这次,我绝不能放人,这个密令必须要完成。
“主子,这里是汩斋。”
马车很快停下,一眉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
我和沈溯白仿若没听见,谁也没动。
沈溯白身子却是眼看着变得僵直,眼波更是满含意味地在我身上流转,音色都跟着颤:“你是被抓进汩斋了?”
我抬眼对上面前的人,想要将他看穿。
这问题问的着实奇怪,他的眼神也算不得清白,可我还是回了。
“嗯。”我点点头,面色始终十分平静,语气更是冷静。
“当年年纪小,运气差,撞上汩斋到处抓人,就被抓进来了。”
我轻飘飘几个字仿佛说着最平常之事,可这些字对于沈溯白来说却是猎刃、是匕首,直直刺进了他胸口的某处。
难怪,难怪!
沈溯白心口某处被拧成了结,这些年来,任他想尽办法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原来我早就辗转落到了汩斋手里!
“这次让你来一趟,是为了救我朋友,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察觉出沈溯白的异常,以为他是担忧自身安危,觉得还是得跟他再讲清楚些。
“你总是这样喜欢救人吗?”沈溯白眸光幽幽,内有几分怨色。
总是喜欢救人?
这突然丢出来的一句话让我险些招架不住,不由愣住。
我不禁顺着沈溯白的话想了又想。
算了又算。
我上一次救人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
我总算将埋在深处的记忆挖出来了一些。
我本不叫柳衿。
柳,是我母亲的姓氏,她是荣勇将军夫人。衿,是我将一半名字留了下来。
我是大安荣勇将军的女儿,楚衿淮。
十二年前,父母带着才五岁的我从遥远边城返回都城溯凉,实则是要护送一个孩子回去。
一路上并不太平,追杀无处不在。
我跟那个孩子被护在身后,我的父母眼看不敌歹人。
“衿衿你们快走,你记住,这孩子绝不能死!”
父亲已气息奄奄,母亲含泪将我推远,两人举着剑再次拦住追杀者。
我用力将眼眶里的泪水吸回去,只敢稚气地呜呜两声,却是不敢喊出来半个字,生怕影响了他们。
可我在心里还是哭地很惨。
这个孩子不能死,可我也是个孩子啊!
你们就该死吗?我就该死吗?
那孩子当时糊了一脸血,跑得早没了力气,却是用力握紧我的手:“你别管我,你先走!”
我扯出手推他,小脸上挂着父母给我的决绝:“不行,你不能死!”
后来,我的父母同追杀者周旋,最终双双惨死。
“记住,你一定得活着,我爹娘不能白死!”
我将那孩子一把推开,转身引开了歹人。
......
十几年前,我为了救他,父母双亡,后逃亡时被汩斋抓了。
十几年后,我抓了他为完成密令,逃离汩斋。
这是什么旷世孽缘?!
“你究竟是谁?”
沈溯白知道,我认出了他。
我问的不过是他的身份,我想为当年的事找个交代罢了。
“三皇子烨王。”
原来.....难怪......
荣勇将军夫妻选择忠烈报国,却也选择了舍弃一家。
这是他们的选择,我怪不得沈溯白。
6
灭斋
“我既已找到你,便绝不会再让你留在汩斋受苦。”
沈溯白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先把解药吃了吧。”
我将玉瓶丢给沈溯白便不再管他,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汩斋四周黑雾飘荡,常年隐于市。
血红色的“汩”字立于面前门柱上,真如鲜血汩汩不尽。
以往被带进来的人,要么扒层皮成了汩斋的人,要么变成尸体成为滋养密林的肥料。
“立刻带你家主子走!”我立于马车前,朝一眉厉声吩咐。
“这个......”一眉勒紧缰绳,朝我露出一个憨笑。
却是未动。
“一眉,攻门。”
沈溯白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一眉笑容顿收,瞬间松开缰绳飞速从我眼前掠过,只听“砰”一声巨响,汩斋的大门被踹的粉碎......
“你不是还有朋友要救,救完人一起走。我陪你进去。”
沈溯白跳下马车,走到我身边,声音刻意放柔,好像怕惊扰了我。
“一眉,开路。”转身再吩咐一眉时却是厉声不弱丝毫。
几个听到动静跑出来的人不出几招便被一眉收拾了个干干净净。
我跟沈溯白踏进院门,却是被拦住了路。
一群人里那一袭红衣格外显眼,苑娘看向沈溯白的眸光闪过惊艳,随即移开视线定在我身上:“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抬手朝苑娘勾了勾。
苑娘快步走过来,又忍不住朝沈溯白扫了两眼,戒备地站在了我们二人中间,阻挡住沈溯白凝伺过来的视线。
“柳衿,到底怎么回事,你被要挟了?”
我朝苑娘微微摇头示意她无碍,随即朝向人群最中央的一人冷声道:“蛇妖此人我带回来了,放苑娘离开。”
沈溯白一听不由蹙眉失笑,这小丫头卖他卖的倒是挺快。
中央那人冷颜暴戾,着一身黑衣,盯着我的眼蹦出寒芒。
正是汩斋不遮面——金笑。
最喜杀人,从不遮面,不忌寻仇。
我跟苑娘上次出逃被拦住,金笑立大功。
“怎么,柳衿你在这上演姐妹情深?不过,你们若是求求我倒也不是不行,把手筋脚筋挑断就能爬出去了。”金笑声音里透着阴狠毒辣的嘲弄。
“呵……”沈溯白走到我身前,将金笑射过来的阴狠视线遮住,掏了掏耳朵幽声道:“你在放什么狗屁?”
随即身形一动,金笑还未反应过来,脖子就被一只手掐住,森森寒意顺着那一处流满全身,毫无反抗之力。
“你想死?”
比起这只手给的窒息感,这个声音更像一道夺命符。
金笑杀过许多人,这一刻他感觉到死的恐惧,钻心蚀骨。
“你可不配脏本殿下的手。”
沈溯白说着就松了力道,金笑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的一堆烂肉瘫软在地。
一眉早就候在旁边,见此忙上前递上帕子。沈溯白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往地上一丢,转身朝着我缓缓走来。
汩斋的黑雾围着沈溯白飘,将他衬得更加风光独绝,世无其二。
此时此刻,我眼里似只能看见他一人。
心里百转千绪好像也被他绕着转,有些控错了方向。
“衿衿,走吗?”
这温柔到能滴出水的声音,确定跟刚才揍金笑的是同一个人?
苑娘也算见过世面,此时也沉默了。
这是哪来的妖孽?绝招勾魂摄魄?
我做事向来果决,当下便不再迟疑,扯了扯苑娘,跟着沈溯白转身离开,没人敢再上前阻拦我们。
“主子,就这么走吗?”一眉跟在沈溯白身侧问。
沈溯白白了他一眼,放缓脚步,等着身边那一白一红身影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吐出两个字:“灭了。”
从此,汩斋这条暗地里的蛆虫再也见不到天日。
我上车后就跟苑娘靠在一起,马车缓缓前行,沈溯白随意坐在对面,放柔的视线一错不错地锁着我。
沈溯白的视线有些让我不自在,索性我还没被他搅的忘了正事。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上面写满了名字,依如说着平常事般语气寻常:“这些人,放了吧。”
我身处于烂泥里,却总想着拉别人一把。
其实想一想,这做法有些蠢。
而身旁的苑娘看着我的视线却朦胧起水光。
我不动声色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她反手握住我,有些抖。
沈溯白眸光微晃,似洞穿了我们的心思。
其实,他跟一眉交代的事我们都听到了。
沈溯白这才将纸接过去,敛起心神,轻轻应声:“好。”
然后掀开帘子,把纸递给一眉。
“等等——”
苑娘突然出声,终是下了决心:“金笑他——当时是同我一起被抓进汩斋的......能饶他一命吗?”
马车停下,远处隐隐传来打斗声。
很快,声音消散,外面阴暗的光线似有转明。
我掀开帘子朝身后路看去,那一处火光冲天,在这凛寒的冬日里却是烧的异常旺盛。
没一会,一些人三三两两从火光中走出来,路过马车时无一不停下,朝车子拜了拜才匆匆离去,皆是未发一言。
他人用尽方法逃不出去的汩斋,沈溯白动动嘴就灭了。
7
还恩
马车甫一穿出密林,苑娘便坐不住了,掀开帘子不停张望。
“他来接我了!”
苑娘指着一辆马车,满脸欢喜。
“柳衿,这一别,你我不知何时再见,要不然——”
“咳咳......”沈溯白手指轻轻敲着窗边的一节棱角,朝着苑娘投去一个眼神。
苑娘心里一颤直冲天灵盖,转头忙朝着我挥挥手:“柳衿,有事用飞鸽传信,我走了!”
“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嘴里嗔怪她,可又不放心嘱咐她:“他若待你不好就来找我!”
两辆马车朝着两个方向疾驰远去。
我跟苑娘曾被汩斋将命绑在一起,如今终于能自在随心地各奔前路。
从此,世上再无无素衣女和赤衣女。
汩斋的那一场火烧了三天,整座山都被废弃。
......
“衿衿,你何时才肯跟我说说话?”
马车里没有了旁人,沈溯白又开始聒噪起来。那两道灼热到让我完全忽视不了的视线离我近了些,又近了些,最后视线主人大赖赖接替了苑娘的位置,就差整个人贴上来了。
“别说话,我睡会。”
我虽对于他的亲近不适,可还是放缓了语气。
可沈溯白却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只能伸手推开某人欲凑过来的脑袋,往另一边挪了挪。
我说要睡会确实不假。
没想到就这样脱离了汩斋,我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靠在马车上没一会便真的睡了过去。
我睡着的时候,沈溯白拿起一张毯子搭在我身上,眼睛就不想挪开了。
也许,连沈溯白自己都从未想过,他能一直盯着一个人看这么久。
睡梦中的我眼皮时不时轻颤,睡得并不安稳。
后来,沈溯白每每跟我讲起这一刻他的所思所想,我都忍不住脸微微泛红。
沈溯白看着看着我,就发现,我的脸跟他记忆里小时候的那张脸开始交相出现,不停交错、然后又重叠。
他当年被我所救,回宫后休养了数月。之后他派人到处寻我,却始终寻不到人。
这次在祁县,竟是阴差阳错与我相遇。
雪地里那一个转身,沈溯白说,他一眼便认出了我。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里,从无惧意,更从未失暖意。只是我已退去了幼时的弱小果决,出落成盈盈美人,一袭素衣清冷绝尘。
落入汩斋,我未提多字,他却猜得出个中艰难。
受了多少苦才能走到今日这样,身处泥沼,依然素衣不沾尘、纸伞上浮花,与雪色纯白相融翩然绽放。
这次灭了汩斋算是还了恩,原本找回我安置一番即可,可是——他好像并不想松手了。
沈溯白想着想着,越发入神,他已然再也做不到全身而退。
十二年前的小女孩,让他念想至今,他突然觉得十二年时日太少,远远不够,他想用剩下的所有年月跟我牵扯不休。
......
我睡得并不安稳,沈溯白思绪回荡的时候,我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从汩斋的这场大火梦起,画面不断往后倒退。
退到我杀第一个人,忍着嫌恶包好人头;
退到我同苑娘一起出逃被拦;
退到我第一次被逼着拿起武器保命;
退到我被苑娘同样小小的身体护在身后,自此相依存活;
退到我受父母嘱托,拼命护住那个孩子;
退到我看着父母满身是血,视死如归;
退到我穿着艳丽罗裙迈着小短腿扑进父亲怀里撒娇……
将军的战场从不仅仅在边陲之地,也在腥风血雨的庙堂之中。
......
我惊厥起身,搭在身上的毯子掉了下去,惊醒了同样睡着的沈溯白。
“沈溯白,你准备把我带去哪?”
带去哪?
我现在只想把你带回去藏起来!
沈溯白心里想。
“不知——”沈溯白下意识帮我捋了捋额前垂下的一缕发,见我没有躲闪,索性吸了口气把念想全说出来与我听:“若我以还恩之名,行爱慕之实,衿衿可同意?”
“?”
沈溯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惊慌失措。
马车帘子被一把掀开,一抹素影一闪而出。
我没有回应他,直接跑了。
仓皇之下,纸伞都没带上。
8
祖父
大安盛世,要数都城溯凉最是繁华迷人眼。
我年幼时没有回来的溯凉城,如今总算如愿归来。
只是晚了十二年。
在这溯凉城听到最多的必然是关于三皇子烨王的。三皇子此番外出游历,带回来一个年轻女子的事很快在城里传遍。
“那女子如仙女下凡,是三皇子的意中人。”
我觉得这传言比沈溯白是蛇妖更离谱,可有些话听着挺顺耳。
今日圆月夜,黑幕不遮天。城内几步一灯火,与皎皎月光相应和,让这城中景致越发晃人眼。
我心里有了去处,一路走走停停,凉夜幽深,最后站到了一处府邸前。
大门朱漆已脱落,门前石狮上还有凝结的雪没扫净,门庭一派萧瑟。
可门上挂着的两盏灯笼却是又大又亮,将牌匾上“荣勇将军府”几个大字照的清清楚楚。
我放轻步子,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门前,沉寂半刻才抬起手,手落在半空却始终没有敲下去。
片刻后,来往路人就见月色里一抹素影在空中旋过,衣袂飘舞间便已轻落在高墙屋檐上。
都以为是花了眼。
我却是将衣摆一收,半坐在瓦砾上。
将军府景象尽收眼底,着令我百转愁肠。
没一会,一个人凑了上来。
沈溯白的出现我并不意外。
很快,鼻子里溜进了一股醉人的香气,沈溯白手里拿着个酒壶在我眼前晃,“尝尝?”
我也不跟他客气,伸手去拿,指尖蹭到沈溯白的,在这凉冷的夜里触到丝暖意。不待沈溯白回味那指尖柔,酒壶便从他手里滑出。
落入我的手里。
触感坚硬冰凉,总算是将刚刚那一抹暖意哄散,我将将才让心绪平稳了些。
沈溯白却是觉着恍惚,身边素衣青丝的人亮的那般刺眼,我看见他抬起纤长的指竟是遮了遮眉眼,好像在跟我说,天上一轮月、地上满城光都不及我亮。
只是我没告诉他,这样的月夜屋檐上,我看着他也像是在发光呢。
酒香清冽,入口仿佛有无尽缱绻流转,暖了胃、醉了心,叫人忍不住想吐露一番。
“咳咳——”沈溯白收起浮想联翩,进入正题。
“老将军痛失儿子儿媳,孙女下落不明,这些年过得不太好。”沈溯白将荣勇将军府的近况全盘托出。
我静静听着,手里拿着酒壶晃了晃,又饮了一口,这一次的味道带着些苦。
当年我出生,最高兴的莫过于这位老将军楚双风。只是在我不到两岁时祖父就回了溯凉城,从此我们祖孙二人再未见过,与他相关的记忆已经模糊。
如果祖父知道当年同儿子儿媳的一别即是永别,他又该作何?
孙女的下落,撑起了老将军。
只因沈溯白被救后带回来的一句话:“衿衿还活着,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
屋檐上一片寂静,心跳声杂乱无章。
自从再次遇到沈溯白那日起,我发现我原本无波澜迭起的心绪,一次又一次被他撩起纹络。
细细潺潺,丝丝袅袅,却最是难以自抑、阻扰。
我的思绪百转千回,还是想不出该同沈溯白说些什么。
“不知屋顶上是哪位朋友,深夜到访将军府?”
一句话带着苍劲之气穿透而来,气息雄厚、声如洪钟。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一阵慌乱,差点将酒壶扔出去。沈溯白头一次见我如此慌张,伸手覆上我的手,帮我将酒壶扶稳。
忙轻声安抚我:“别怕,等我。”
说罢,未等我回应便身形一晃,从屋檐上落了下去。
“原来是三殿下!”
楚双风见到沈溯白立刻朗声大笑起来,看着很是高兴。
很快两人便攀谈起来,十分熟络。
我看着看着发觉自己开始醉了,视线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直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见。
恍惚听到耳边传来声音,时惊时乐,时喜时悲。
......
两日后,祖父对外宣告我乃是他失散多年的孙女、将军府嫡女楚衿淮,我们祖孙二人终于团聚,荣勇将军府大喜。
9
相约
“本殿下有些后悔了。”
沈溯白站在桌案前停下笔,看着今天自己画的这第三幅画,画中那个纤纤素影立在雪中,纸伞随风雪而舞。
即便是画技再卓绝,却也是不及真人分毫。
“主子为何这般说?”一眉在一旁研着墨。
“衿衿回了将军府,本殿下见她可就难了。”
“老将军不是一向同三殿下交好吗?”
“你不懂,如今老头有了亲孙女,恨不得捧在手心上不撒手,开始防人了!”
昨日他去找柳衿,楚双风拽着他聊半天,后来还要试探他功夫,然后又拉着他下棋,愣是没让他见着柳衿一眼!
想想就来气!
他得想个法子把人约出来。
实在是想得紧!
......
将军府大门口的大灯笼突然坏了。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烨王就派人送来了两盏新的灯笼。
比原先的更大更亮,萧瑟的将军府门庭也变得气派起来。
随着灯笼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把纸伞,被细心地包裹在一个绣花绸袋里拿给了我。
我将纸伞拿出来打开,里头的伞面上竟然写了字。
“同你在一起的那些天,发现你喜欢吃合意糕,恰好城北有一家味道极好,一同前往尝尝?”
合意糕?
我想了想,应该是沈溯白被我下毒的那几日,我也就那一次在路过一家客栈时点了份合意糕。
沈溯白是如何做到在被我下毒的时候还能注意到我爱吃什么的?
而我确实爱吃合意糕,当年母亲还跟我说,等回了溯凉就带我去吃一家最好吃的。
我看着伞里铺满的洋洋洒洒的字迹,不由浅笑。
我继续细细将伞转着,那一片小字隔着一段还有几个字写得大了些:“不见衿衿,白不归。”
生怕我看不清似的,墨迹还刻意加重了。
我眼前渐渐浮现出沈溯白那张笑得明媚炽烈的脸,心里生出欢喜。
这纸伞却是说什么也不能打出门了。
将纸伞折好收起来,我出了将军府。
......
冬日的天色总是黑的早,百姓们很多都已回家。家家户户开始点灯,乍一看有些晃眼,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一起朦胧而有生气。
因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雪,地上积起许多水洼,我走的又不似平日般缓,不曾刻意闪躲,水洼被踩上便溅起水花,远远看过来,竟像是从我脚下开出了花一样,一步一朵煞是好看。
我的步子从未这样轻快无虑。
我就这样朝着城北的方向走,转过一个小巷子,霎时喧嚣声传来。
热闹的酒楼灯火通明,店铺前人来人往,各种摊子吆喝着客人,好不热闹。
我打量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站立在人群里的沈溯白。
见他撑着纸伞,将伞面往下压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刚刚站定,他便缓缓向我走过来。
伞沿时高时低,他的脸时隐时现。
这沈溯白又搞什么名堂?
“不下雪不下雨的,你打什么伞?”
“若我不用伞遮住脸,怕刚刚就被人围观了。”
沈溯白才说完,人群里就有人喊起来。
“我好像看见三皇子了!”
“我也看见了,那个打伞的就是!”
“三皇子旁边的女子是不是他的意中人?”
“走!”
沈溯白将尚未反应过来的我扯到身前,纸伞堪堪将我跟他的半身遮住,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拉着我飞到了酒楼的窗沿上。
我跟着他快速移动着,每一下起落都很轻,可靠着他的一半身子却仿佛多了重量。
我想离他远些。
他却立刻又贴上来。
就在人们的视线里,两道白影追追躲躲几回,便紧贴在一起向上移动,转眼间消失不见。
10
心悦
溯凉城最奢华的酒楼顶层雅间里,我一一扫过摆满桌的各色菜肴,视线最终停在面前放着的那一碟合意糕上。
拿起来咬了一口。
入口即化,甜软绵密,这确实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好的合意糕。
“等等,别脏了衣衫。”沈溯白探过身子,手伸到我面前仔细帮我把衣袖挽起来。
被他触过的衣衫立刻就染上了他的气息,透过肌肤传过来,我忙收回手。
沈溯白却丝毫未觉,依然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话。
“除了合意糕,我暂时还不清楚你还爱吃些什么,就都准备了些。”
“这个是酒楼里最出名的碧涧羹,还有鸡髓笋、酥黄独、胭脂鹅脯......”没一会,我面前的碟子就被堆满了。
“溯凉城外还有一些好玩的去处,你都没去过吧,改日我带你去?”
我对上沈溯白一直焦灼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错开眸光将筷子搁下,打断了他的话。
“沈溯白,祖父已经全告诉我了……”
当年叛贼兵临城下,大安的三皇子若是死在外面,整个大安都会动荡。
“我父母虽是护你而死实则是为了大安,我被抓去汩斋也非你所愿,你不用觉得对我有所亏欠。”
言下之意,我就是在告诉他,不必因为当年之事对我过好。
“所以?”沈溯白失笑,看来有些话不说清楚是不行了。
“寻你的这些年,确实是出于对你救我的执念和愧疚,然一切起于当年,却早已超当年。”
“别问我为何,本殿下一向眼高于顶,整个大安的女子里又岂曾有哪一个多看过一眼?许是从那日雪地里你握着纸伞的那一推开始,就入了眼吧。”
亦或许——更早一些?
谁算的清呢?
沈溯白笑出声,朝着我挤眼,我则从这几分不羁里看出了些许柔情,有些不自在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
沈溯白的声音带出几分揶揄:“衿衿,你该不会是以为,你我之间上演的是一出皇子为报恩以身相许的戏本吧?”
“咳咳——”我差点呛到,这口菜突然变得有些烫嘴。
沈溯白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伸手轻拍了拍我的背,眉眼换上几分正色,声音却未停:“衿衿,报恩可不是这样报的......想让本殿下以身相许,只能是因为我心悦与你。”
换做谁能受得住沈溯白这样一番“厚爱”?
我清冷的心绪因为沈溯白的这番话掀起了风浪。
筷子都有些拿不住了。
“所以,你——”
屋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声响,掩盖住了沈溯白接下来的问话,我大大松了口气。
“快看,有人放烟火了!”紧接着是人群的喧嚣声。
就见一束火光冲天,停到天幕之下,炸出朵朵晶亮的花,光点四散滴落。
将夜色照成白昼。
我顺势起身站到窗边想看得更清楚些,其实是想逃开沈溯白身边缓缓心神。
窗外的烟火却是比我想象中的更灿烂耀眼,好像跟着我心里的某处一起炸开。
烟火即逝,我有些微微失落。循着来时痕迹望过去,就见那放烟火的人在冲我招手,不是一眉又是谁?
沈溯白此刻的脸色算不上好看,这一眉还真会挑时候!
我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刚刚的局促也随之释然了。
我若是有镜子一定可以比一比,我的这一抹笑,是不是比刚刚那场烟火更醉人?
沈溯白见我笑,也跟着一起笑。
我知道他爱笑,更爱冲着我笑。
可这个笑好像跟以往的都不太一样。
看着竟是格外顺眼了些。
我将沈溯白的一举一动收进眼里,缓缓迈步走向他:“沈溯白,今日的合意糕甚合心意。”
沈溯白微愣,快速反应过来,忙问我:“只是糕合心意么?”
也许,还有人。
我心里默默想着,这种心思还是先不让他知道吧。
......
这一日,我收到了苑娘的飞鸽传信。
信里说她已安顿好,询问我近况如何。
我也没想隐瞒什么,便将自己跟祖父团聚的事告诉了苑娘。
苑娘很快又来了消息。
“柳衿,其实我更想知道,你跟那个沈溯白如何了?当时分开匆忙都没来得及问,你俩是旧相识?”
我一时语塞,想了又想,才执笔回信。
我们两人的传信就这样开始,几乎每隔几日便有一次,聊得最多的当然是“我与沈溯白的二三事”......
“这两日,四处都在传,三皇子因为他的意中人喜欢纸伞,便将整个溯凉城的伞都买了下来!伞面上画的全是那女子的小像!那女子是你吧?”苑娘的这封信来的如常却又意外。
我对着信开始叹气。
我无法再低估溯凉城百姓传言的能力,这才几天就已经传出城去了。
“买伞事件”发生后,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楚双风,祖父连夜找孙女促膝长谈。
沈溯白躺在房顶听墙角被抓现行,若不是顾及对方身份,我估计祖父能挥着伞把人打出去。
“我说三殿下那么费尽心思帮我寻孙女,原来是另有所图!”
“是,老将军,我确实是图人。”沈溯白回的直白。
“我现在就等衿衿一句话,她若点头,父皇立马赐婚!”
我没想到,我原本在一旁只想看热闹,却最后看到了自己身上。
11
血杀
转眼已是来年入夏。
我又接到苑娘的飞鸽传信,这次信里只有八个字:喜得一女,安好勿念。
我止不住地高兴。
我开始琢磨着去看苑娘,却想起来她未曾提过自己住在哪。
沈溯白很快帮我查到苑娘住处,去时的路,依旧是那一辆奢华马车,沈溯白在车里跟我说话,一眉将车赶得飞快。
刚行进苑娘住的小镇,我便开始心绪不宁。
镇子里异常安静,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直到来到一处宅院。
宅门大开,一阵刺鼻的血腥味顺着风散出来。
几具丫鬟小厮的尸体倒在地上,到处是血泊。
“苑娘!”
我冲进内堂,沈溯白紧紧跟随。
内堂一片狼藉,寻不到人迹。地上漫着血,从一处帘子底下渗出来。
我脚步放缓,最终还是上前一把将帘子掀开。
入眼的是,苑娘靠在一个男子的怀里,男子将她的头护住,两人身子紧紧依偎在一起,一柄剑从二人心口处贯穿,人早已无生机。
我踉跄两步,险些站不稳。
沈溯白牢牢将我扶住,我的泪水扑簌簌往下落,怎么都止不住。
“衿衿,你落泪,我的心也跟着抽疼。”沈溯白小心地宽慰我,环着我的胳膊收紧了力道。
“那时,若不是苑娘,我,可能早死了。我们相互依扶,活下来,我早已把她当作长姐。”我开始絮絮叨叨地颤声念,句子都不能连顺畅。
“嗯,我都知道。”沈溯白哄我,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脸,将一段泪水擦掉。
这时,一声婴儿啼哭从另一处屋子传过来,我一惊,忙看向沈溯白:“沈溯白,你快去找孩子!”
沈溯白不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可啼哭声越来越响,我站直身子推他:“快去看看!”
沈溯白这才离开内堂。
我忍着将泪水收起,随即换上一脸阴冷,将手里的纸伞握紧。
“出来吧,金笑。”
角落里的小门后面果不其然闪出来道黑影,人一出现,我便感觉到有一股阴毒的气息锁住了自己。
正是金笑。
他阴恻恻地舔了舔唇:“柳衿,你来的真巧,正好给苑娘收尸。”
“你干的?”我侧身,斜眼瞪过去。
“呵......苑娘那贱人不惜为了个狗男人豁上命,我索性成全他们!”
“你该死!”
我杀意迸发。
纸伞瞬息打开,带着汹涌的戾气飞射而出。
金笑抬手去挡,怎料白影突然如鬼魅般从伞后闪现,衣袖化为利刃划向他的脸,他压根躲不开,接着便剧痛钻心!
金笑发出一声惨嚎,后退闪躲,我操控纸伞猛地合拢,以比他更快地速度迎面射过去。
“扑哧!”伞尖生生将他的脖颈戳出一个窟窿!
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我一脸,素衣也被染红。
我不喜欢血,我也不想杀我人生里的第二个人。
可我却是动作未停,衣袖再次挥过去,这次从中间将金笑的胸口划开,皮肉瞬间绽裂,深处露出白骨。
才几个呼吸间,金笑已是个倒在地上的血人了。
“唔,唔......”
那血窟窿连着喉咙被穿透,金笑已不能言语。他用尽力气想把窟窿堵住,可血还是汩汩地往外冒。
我走到金笑身旁,低头睨着他,“金笑,你原本早就该是个死人了,是苑娘替你求情!”
“她还记得你跟她一起被抓进汩斋,而你甘愿做那一坨烂泥,苑娘却还想着把你从腐烂的坑里挖出来.......”
“苑娘到死都有人护着,你有吗?”
“唔,唔,唔,唔.......”
我此刻,犹如白莲染血,地狱修罗。
不仅杀身,还得诛心!
金笑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几下就没了气息。脸上的口子狰狞可怖,死不瞑目。
我周身凛冽的寒气也随之消散,颤巍巍地合上眼,泪水再次从眼角溢出来。
嘴里不停喃喃。
“苑娘,你可曾后悔放过他?”
啼哭声渐近,后又停,一眉小心将女婴接过。
沈溯白走回我身旁朝地上猛踢一脚,金笑尸身几乎被踢烂,瞬间飞进了阴暗角落。
沈溯白拿出帕子帮我擦拭脸上的血污,我回神抬手覆上沈溯白的手,温热的气息呼出,带着丝哑音:“沈溯白,带我回家吧。”
沈溯白点头,反握住我的手,紧紧牵住。
......
我将苑娘夫妻二人的尸骨带回溯凉安葬,一只灰羽鸽一路跟随,最后围在墓碑上方打转,徘徊久久不愿离开。
12
盼归
秋风起萧瑟,大安颓败渐生。
边陲之地缕缕被攻,危机不除,朝堂动荡难平。
沈溯白于殿前连跪七日,才求得柏锦帝颁下一道圣旨。
命烨王沈溯白三日后于溯凉城带兵出征,北上破敌。
一时间,大安民心沸腾,军心大振。
溯凉城依然传着关于沈溯白的传言,只是这次不再是这位三皇子为意中人又做了什么,而是三皇子要为大安子民而战。
一时间,不少人为烨王忧心不安。
第三日夜,溯凉城百姓家家挂起灯笼,点起火烛,一夜不熄,为烨王祝战。
这夜无人眠。
荣勇将军府内,我将连日赶制的战甲为沈溯白穿好,不住念叨:“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为父亲缝制战甲,不曾想如今换成了我。”
“你虽武功高深,可也要多加小心。”
“我这还有瓶毒药,你一起带上。”
沈溯白伸手抚上我的脸,指腹在我肌肤上摩挲,我感觉触感有些粗粝,触及处有些痒。
而沈溯白却舍不得把手移开。
“衿衿,你从前老嫌弃本殿下聒噪,今日看你也是个小唠叨。”
我白了沈溯白一眼,声音里似带娇嗔:“那三殿下是要我闭嘴,走远点?”
沈溯白目光微闪,薄唇动了动,心里千般话语此刻此时却顿觉无从说。
我敛起玩笑,将手里拿着的兵符郑重地递给沈溯白。
“荣勇将军旧部一万三千名将士愿听从烨王号令,此次随军出征!”
我的声音在将军府内久久不息。
我和沈溯白彼此看着眼前人,也久久不愿移开眼。
月影交织,我似被迷了眼,被灼了心,我竟是不由踮起脚尖缓缓凑上前去,轻柔温甜瞬间从我跟沈溯白之间绽开。
我不敢多贪恋,点水触及便慌慌撤开。
沈溯白将将回过神,美人素衣已转身渐远。
“衿衿,最迟入冬,我必踏雪凯旋!”
我的唇透着晶莹,依如我被沈溯白温热的心境,已经染上光泽,再也不会晦暗。
......
次日,溯凉城上,数十万军队整装待发。
沈溯白居高俯瞰,整顿军势。
“此番率领大军及荣勇将军旧部出征,所有将士听令:誓死镇守,不破不归!”
“誓死镇守,不破不归!”
“誓死镇守,不破不归!”
......
一转眼,初冬凛寒,大雪已至。
我执伞立于城头,风吹起我的一卷衣衫,漾起我的几缕青丝,
我眼中的余光尚可捕捉到它们与周遭的雪交迭相舞。
素衣染风,纸伞绣雪,也不过如此。
有人路过城门被眼前人所吸引,忍不住频频张望,发现那娉婷身影头顶的伞里竟隐约有字迹。
——“不见衿衿,白不归。”
——“溯白皆愿,衿所望。”
我在旁边又添了新字。
两行字相望独立成行,却字字缠绕温香。
远处,是风雪掩不住的荡气车马声,回旋兜转进我的耳畔,就变成沈溯白在跟我轻柔细语。
“衿衿,我如约归来了。”
我将伞细细转着,等着我的意中人穿过风雪,向我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