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菩提树下的一只小狐狸。
本是青丘九尾狐一族,母亲因生我时难产死掉了,生来没有母亲的照料,我生性孱弱,而当时正值寒冬,部族起了纷争,我便被遗弃在了菩提树下的石头上。
只记得那日,风雪格外的大,我以为我熬不过那个寒冬。
是菩提树神救了我。
之后我便在菩提树下长大,与菩提树神相伴,他像哥哥一般,待我极好。
又一年寒冬,菩提树下一声啼哭,一团布背包裹着一个粉嫩婴儿,是凡人的遗孤。
原来也是和我一样,是被遗弃的孩子。
或许是命运的相同,我想救他。
但是我并不知凡人和我们不同,我也像菩提树神待我那般,去找了很多野果,叼了野兔,野鸡回来,放在他身旁。
但他只顾一个劲的啼哭……
我尚未化形,只能用尾巴去逗他玩。
好不容易逗笑了,过会又开始哭了。
可无论这时我怎么摇尾巴,他还是哭。
我手足无措,只能向菩提树神求助。
菩提树神看着婴儿旁的浆果,野兔…
对我说这样子救不了他。
可我想他活下去,便央求菩提树神救他。
菩提树神也没办法,他是神力之身,触碰不了凡人。
菩提树神让我把他带到山下那对无儿女的夫妇,自然就有救了。
我叼着他,连夜下了山。
果然那对夫妇,看见门口的婴儿,喜极而泣,他们很喜欢他。
他很幸运,活下来了。
在那之后,我每日都下山去看他。
那对夫妇给他取了名字,叫祈安。
我回去告诉了菩提树神,他说,祈晴祷雨,一世长安,是个好名字。
我待在菩提树下的时间少了,数个落幕夕阳,春日折花,都与祈安一起。
和祈安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很自由。
玩累了,就蜷在祈安怀里睡觉,与菩提树神不同,祈安的怀里很是温暖。
或许就是贪恋那份温暖,我离开了菩提树神,每日只陪伴在祈安的身旁。
祈安到了上学的年纪,每日很早去了学堂,回来时天色已是很晚了。
但即便再晚,祈安都要在昏暗的油灯下温习功课,我就趴在书案旁陪着他,祈安写累了,便抱起我,为我梳理毛发。
我是一只九尾灵狐,浑身雪白,怕吓到祈安,只敢露出一只尾巴,让我看起来比其他狐狸无异。
但祈安总是对我说
“阿狸,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狐狸。”
阿狸是祈安为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欢,但更喜欢祈安。
日复一日年又一年,菩提树上花开又花落。
祈安长大了,已是一番少年模样。
来到山下,我已见过许多凡人的孩子。
却无任何一人能比祈安长的这般好看。
要是和祈安日日这般在这山林中度过该多好呢。
但是我知道祈安是不愿意的,因为他日日夜夜的努力,就是为了考取功名,离开这里。
“阿狸,我已厌倦这山林的生活。”
“阿狸,话本所说的长安,当真是如此繁华吗?”
“阿狸,我要走了,去长安,考取功名。”
说着祈安又顺了顺我的毛发,他的怀里还是那般温暖,但这份温暖不久也要失去了。
嗯,我知道,祈安早晚都要走的,不会留恋这里的一山一水,更不会留恋我。
这里对祈安而言,终究是困住他的篱笆。
2.
我又回到了菩提树下,菩提树神一如从前那般待我。
但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还是会时常想起祈安。
我每日都会去山下等着,总期望着祈安会突然出现。
已是又过几个冬日。
却从未等到过他,或许祈安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
菩提树神,他也总是如祈安那般会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梳理毛发,周围的小仙都夸他的眉眼温柔如水,甚是好看。
但我觉得还是祈安的更好看一些。
我又想祈安了。
于是,我也像以前祈安那般昼夜不分的勤加修炼,只要化形了便可以去找祈安了。
化形却不是那么容易,浑身像是一把一把刀割那般疼,比那个寒冬还要难熬。
想着能快一点见到祈安,便也觉得没那么疼了。
不知道为何,我疼的昏睡了过去,但却顺利化了形。
待醒来时,我已是一位肤若凝脂,亭亭玉立的少女。
怪不得祈安说我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狐狸。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祈安。
如今我已化形,他会喜欢我吗。
我向菩提树神告了别,说我要去找祈安了。
菩提树神什么都没说,只让我记得累了就回来。
这么多年,他像哥哥一般,爱我护我,当真有些舍不得。
我还是走了,一如祈安当年那般决绝。
但凡间却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并不是像话本所说那样繁华热闹,而是连年的战乱,街头流民渐渐多了起来。
一路走来,尸横遍野,一片哀鸿。
记得祈安说过,战乱并不会使国家富强,只有百姓们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才是一个国家真正富强的正道。
少年的祈安是这么单纯,我想他日后定会飞黄腾达,能够造福一方百姓吧。
3.
这是我化形下山的第三年。
我还未找到祈安,向人多方打听,却无任何消息。
但好在连年的战乱在新王登基后的数月就停止了。
街头流民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国都之下,一片祥和,像是未曾发生过战争。
街头小巷都在称赞这位新王。
说这位新王年轻有为,治理有方,是位难得好君王。
这位新王如此受百姓爱戴,大概真是位好君王吧。
也忍不住为祈安欢欣。
晃眼间已是三年,祈安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那日我渴的紧,进了一间茶水庵。
这天的饭后谈资还是这位新王,本以为还是那些夸赞新王的陈词滥调,这些天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你知道吗?这位新王居然是先皇的遗孤!听说他还拒绝改名讳。”
“遗孤?先皇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一个出生便夭折了,一个在战场上死了。”
“他就是那个夭折的孩子,当年不知为何被调包了,才侥幸活了下来。”
“大臣们让他入族谱,改名讳但他就是不肯。”
“为何不肯?他是皇室血脉,理应得改呀。”
“听说新王名讳有祈天祷雨,一世长安之意,便不想改了。”……
手中的茶杯摔落,我心里一紧。
原来这位新王就是祈安。
我迫不及待想要去找祈安,但如今我已化了形,祈安怕是早已不认识我了。
4.
新王登基第二年,西夏国的公主被派来和亲。
听闻西夏国公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柳如眉,眼似水,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娇人儿。
这样的美娇人儿,国王又怎会舍得呢。
见祈安心切,我便找到了西夏国,成为西夏国的公主替身。
和亲仪式,事关国体,很是盛大。
成亲的那晚,祈安并没有来。
或许是他政务繁忙吧。
我入主沁华宫,封淑妃。
按宫中规矩,今日我该去给皇后请安。
听说这皇后是开国大将军的女儿,将军与兄长都战死了,满门忠烈。先皇念在她孤身一人便把她许配给了祈安。
这皇后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
与中原的温婉女子不同,她冷艳的容貌令人心头发颤。
“听闻西夏国公主美得倾国倾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皇后娘娘谬赞了,娘娘才是阿璃见过最美的女子。”
皇后笑着不说话,用探寻的目光在我身上扫几个来回。
“你和我一位故人眉眼长的倒有几分相似。”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
或许是我长的像皇后的故人的缘故,皇后娘娘待我如同姐妹一般,宫中规矩都是她亲自指导的,及有耐心,还给了我很多首饰,各类好吃的吃食也会给我留一份。
是我没想到的,外表的冷艳的皇后却是一个内心极温柔的人。
入宫已有些时日,祈安也未曾进过我的宫中。
那日,在宫中闲的无趣,后花园有一颗果树长满了杏子。
以前祈安也会带我一起去山里打杏子。
便照着用祈安的方法打了很多杏子。
皇上上完早朝,路过后花园,看着一位女子露着洁白的脖颈,小心翼翼打着树上的果子。
这背影倒是有几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是谁?”
“回皇上,这是淑妃,那位西夏国和亲的公主。”
“嗯,朕知道了。”
一听到西夏国,皇上总是不太高兴。
皇上登基俩年,后宫妃子已是添了又添,但皇上却未曾临幸过任何一位妃子。
有人说皇上不喜女色,也有人说是皇上那方面不行。
直至那晚,我晚膳吃的太多了,便去御花园散步。
却是闻到了浓重的酒味。
只见皇上瘫坐在台阶上,一杯接着一杯喝,喝没了便将酒盅摔了稀碎。
我从未见过祁安会饮酒,也未曾想会如此痴狂。
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温和有礼有矩的人。
看到了我。
5.
他抬起醉眼朦胧的脸,月光下那双我曾日夜思念的眸子泛着血丝。
"你......"他踉跄着站起身,玄色龙袍沾满酒渍,"过来。"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他突然伸手拽住我的衣袖。熟悉的松木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我听见他胸腔里发出低哑的笑:"阿狸?"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认出我了?可我现在分明是人身......
“陛下认错人了。”我慌忙要跪,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他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九尾狐的幻术,骗得过凡人......”他忽然凑近我耳边,温热酒气拂过颈侧,“骗得过朝夕相处的人么?”
夜风卷着杏花香掠过廊下,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原来他早就知道。那日在后花园,他看见的不仅是打杏子的淑妃,更是几年前蜷在他怀里的小狐狸。
“祈安......”我哽咽着唤出这个藏在心底的名字,却被他用拇指按住嘴唇。
未等我反应,整个人突然腾空。他抱着我大步走向寝殿,沿途宫人纷纷跪地瑟缩。雕花木门在身后重重合拢时,我终于看清龙床帷帐上绣满的狐狸纹样——雪白的,九条尾巴的。
6.
自那夜相认后,祁安像是要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他带我去看长安的烟火,在宫墙上为我搭了一座小小的狐窝,说这样我夜里也能望见月亮。他批奏折时,我便蜷在他膝上打盹,偶尔偷喝他的杏花酿,醉得现出尾巴,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捏我的耳尖:“小狐狸,又贪杯。” 有时候也会抱着九条尾巴的狐狸去上朝,吓得老丞相当场昏厥。
有一日,他忽然放下朱笔,轻抚我的小腹:“阿狸,朕想要个孩子。”
我怔住,半妖与凡人的孩子,极难存活。可看着他眼底的期待,我终究点了点头。
怀孕后,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祁安寻遍天下灵药,甚至亲自去菩提树下求树神相助。
树神叹息:“半妖胎儿需以母体妖力为食,你撑不住的。”
可我不在乎。
祁安开始变得焦躁,他不再让我出寝宫,甚至不许我见任何人。他夜夜守在我榻前,眼底的偏执让我心惊。
“阿狸,朕不能失去你。”
有天醒来发现满殿都是菩提枝,祁安正笨拙地将青翠叶片编成摇篮。他眼底带着血丝,却笑得像个少年:"朕问过国师了,半妖胎儿需得灵木温养..."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电闪雷鸣——那是天道对泄露天机的惩罚。
生产那日,九道天雷劈碎了半个皇宫。我奄奄一息地生下孩子,却听见产婆惊恐的尖叫
“孩子……没有呼吸!”
祁安疯了一般冲进来,将孩子抱在怀中,可那小生命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我哭得撕心裂肺,祁安却面无表情地擦去我的泪:“没关系,阿狸,我们还会再有孩子。”
自那以后,祁安变了。他开始逼我使用妖术——窥探朝臣心思、暗杀政敌、甚至操控天象。我的身子越来越差,可他只是冷眼看着:“阿狸,你是朕的狐狸,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
有一夜,我无意间听见他与暗卫的对话——
“皇后与西夏密谋,证据确凿。”
“杀了她的心上人,让她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我浑身发冷。那个曾经温柔的祈安,何时变成了这样?
皇后闯进御书房那日,我正在给皇上研墨。
“西夏使节送来急报。”她将密信拍在案上,鎏金护甲划过我手背,“他们公主根本还在西夏待嫁!”
朱笔在奏折上洇开一团血红。皇上慢条斯理搁下笔:“爱卿可知欺君之罪?”
我跪伏在地,听见皇后冷笑:“你杀了阿衡,是为了你的权,还是为了那位西夏的假公主。”
空气骤然凝固。皇上突然抓起砚台砸向皇后脚边,墨汁溅上她华贵的裙裎:“滚出去。”
当夜我被锁进冷宫。透过斑驳窗棂,能看见钦天监的官员举着罗盘在院中奔走。他们说我身上有妖气,说皇上近来性情大变定是受了蛊惑。
第七日黎明,宫墙外传来菩提树特有的清香。我扑到窗前,看见一截嫩绿枝条穿透砖石,温柔地缠住我的手腕。
“阿兄......”我贴着叶片啜泣,却听见菩提树神叹息般的传音:“他要拿你祭天。”
祭坛设在太庙前。我被铁链锁在青铜柱上,看见文武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地。他穿着祭天礼服走来,十二旒冕冠遮住了眉眼。
“妖狐祸国,当诛。”他抽出尚方剑的瞬间,我忽然想起那年山洪冲垮学堂,少年祈安也是这样举着树枝,把吓哭的我护在身后。
剑锋割破喉咙时并不疼。温热血迹顺着锁骨流进衣襟,烫得心口发颤。我看见自己的血渗进祭坛纹路,化作漫天金光照亮他骤然惨白的脸。
“阿狸......阿狸!”
旒珠碰撞的声响越来越近。我努力想再看他一眼,视线却坠入无边黑暗。最后听见的,是菩提树叶沙沙的悲鸣。
7.
再醒来时,我躺在熟悉的菩提树下。喉咙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色疤痕。
“他用了禁术。”菩提树神将露水渡入我唇间,“以真龙之血为引,把你的魂魄抢了回来。”
远处传来沉闷钟声。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长安城方向升起浓烟。后来听山雀说,那日太庙突然天降雷火,新君抱着焦黑的狐狸尸首走入火海,再没出来。
今年菩提树开花时,我总在树荫下看见一道模糊人影。他穿着月白长衫,像极了少年时的祈安。可每当我伸手去碰,那人影就散作满天花雨。
“是执念化成的幻象。”菩提树神用枝条轻抚我发顶,“他执意要你活着,自己却永世不得超生。”
一片花瓣落进掌心。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祈安指着话本里的长安城对我说:“等考取功名,我就带阿狸去看真正的万家灯火。”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最暖的怀抱,最亮的灯火,早就在那个山风穿堂的陋室里,在那盏摇曳的油灯旁。
菩提树的花落了又开,人间已过去数十年。
我仍保持着少女的模样,只是眼中再没有当初的灵动。偶尔,我会化作狐形,蜷在树根处,听来往的香客谈论人间事。
他们说,那场大火之后,新朝很快覆灭。西夏趁乱攻入长安,屠戮三日,血流成河。皇后不知所踪,有人说她疯了,抱着一个襁褓消失在战火里。
我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祈安的声音——
“阿狸,长安的灯火,比话本里还要好看。”
可如今的长安,只剩焦土。
9
那日,我在树下打盹,忽觉一阵微风拂过耳畔。睁眼时,竟见一袭月白长衫的少年坐在树梢,眉眼含笑地望着我。
——是幻象。
可这一次,他没有消散。
“阿狸。”他轻声唤我,嗓音清朗如昔,“我回来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眨眼,生怕他又化作花雨散去。
菩提树神叹息:“执念太深,魂魄不入轮回,反倒凝成了实体。”
祈安从树上跳下,伸手轻抚我的脸,指尖微凉,却真实得让人心颤。
“我答应过要带你去看长安的。”他笑着,眼底却藏着哀伤,“可现在的长安,不好看了。”
我摇头,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只要是你带我去的地方,我都喜欢。”
10.
我们去了长安。
昔日的宫城已成废墟,杂草丛生,唯有几根焦黑的梁柱倔强地立着,像是无声的控诉。
祈安站在太庙前,久久不语。
“我错了,阿狸。”他低声道,“我以为权力可以护住你,可最后,却是我亲手把你送上祭坛。”
我握住他的手,摇头:“不是你的错。”
他苦笑:“我杀了太多人,连天道都不容我。”
夜风吹过,他的身影微微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
11.
我们回到了菩提树下。
祈安的魂魄越来越淡,他坐在树根旁,轻声说:“阿狸,我该走了。”
我死死攥着他的手,眼泪砸在他的衣袖上:“别走……求你。”
他抬手擦去我的泪,笑容温柔:“我本就不该存于世间,能再见你一面,已是天道垂怜。”
“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我哽咽着,像当年那只被遗弃的小狐狸,无助地蜷缩着。
他俯身,在我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阿狸,好好活着。”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化作点点荧光,随风散去。
菩提树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是无声的哀悼。
12.
后来,我在人间游荡了很久。
见过战乱,见过繁华,见过无数悲欢离合。
可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祈安那样,在油灯下温柔地梳理我的毛发,笑着说——
“阿狸,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狐狸。”
许多年后,我回到了青丘。
族人早已不认得我,只当我是哪只误入的野狐。
我坐在山巅,望着远处的云海,忽然想起菩提树神曾说过的话——
“痴儿,你还不明白吗?他爱的从来不是你,而是你能给他的权力和长生。”
可我知道,不是的。
祈安爱的,从来都是那只在雪夜里救了他的小狐狸。
只是后来,我们都迷失在了人间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