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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的照片 执笔书卿颜 6681 字 2025-06-11 22: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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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6-11 22:28:07

山,无穷无尽的山。

它们像一群沉默、佝偻、披着墨绿苔藓和灰黑岩皮的巨人,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把中间那一点可怜的洼地死死箍住。空气是粘稠的,带着腐烂植物根茎的甜腥和土腥气,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发慌。这就是我的故乡,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墨点,被时间、被外界、甚至被它自己的子孙后代遗忘的角落——槐荫村。

我回来了,时隔十五年。不是为了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而是因为一纸冰冷的电报,寥寥几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二叔病故,速归。**

二叔陈永贵。这个名字连同他模糊的轮廓——总是沾着泥土的裤腿,粗糙黝黑的脸膛,还有那双常年被旱烟熏得眯缝起来的、看人时带着点怯懦又带着点执拗的眼睛——像沉在深潭底部的石头,被这电报猛地搅动,浮了上来,带着陈年的水腥气和淤泥味。他是父亲唯一的弟弟,也是当年把我送出这大山的人。记忆里,他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但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那磨得发亮的旧挎包里,总能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两块硬邦邦的麦芽糖,或者几颗染得红红绿绿的水果糖,那是我贫瘠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甜味。后来我跟着父母去了遥远的城市,联系就彻底断了。直到父亲几年前也撒手人寰,临终前浑浊的眼睛望着老家的方向,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遗言。我那时忙于生计,只草草托人寄了点钱回去,便再没过问。如今,他死了。我欠他的,似乎永远也还不清了。

越野车在一条勉强能称之为路的羊肠土道上疯狂颠簸,底盘不断刮蹭着凸起的岩石和盘结的树根,发出刺耳的呻吟。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绿,原始森林特有的那种深绿、墨绿、带着死亡气息的绿,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偶尔能看到几片陡峭山坡上开垦出的梯田,像巨人身上丑陋的疤痕。稀稀拉拉的土坯房,灰扑扑地贴在陡峭的山壁上,像随时会滑落的泥块。越往里走,人烟越是稀少,一种死寂开始弥漫,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引擎无力的嘶吼和车轮卷起的尘土簌簌落下的声音。

导航早就成了摆设,屏幕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箭头在一片虚无的灰色里徒劳地闪烁。我全凭记忆和路上偶尔出现的、歪歪扭扭刻在石头或树干上的“槐荫”二字辨认方向。心口那股莫名的压抑感越来越重,像被一只冰冷潮湿的手紧紧攥着,每一次心跳都变得艰难。我摇下车窗,想透透气,一股混合着腐烂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血腥气的怪味猛地灌了进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终于,在日头开始明显偏西,将山峦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狰狞的时候,一个破败的村口出现在视野尽头。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它就杵在进村的唯一路口,像一具被雷电反复劈打、彻底烧焦的巨人骸骨。主干粗壮得惊人,但早已扭曲变形,树皮剥落殆尽,露出里面乌黑碳化的木质,巨大的枝桠虬结盘绕,大部分都已断裂枯萎,只剩下几根粗壮的主枝突兀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绝望伸向苍穹的鬼爪。没有一片叶子,只有枯死的枝干在下午黯淡的光线下投下张牙舞爪、不断晃动的阴影。

就在这棵散发着浓重不祥气息的枯树脚下,立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等人高的纸扎童女。

鲜艳得刺目,在这片灰败死寂的环境里,像一摊泼溅出来的血。粗糙的彩纸糊成的身体,穿着纸剪的、俗艳的大红袄绿裤子。一张惨白扁平的脸,两坨圆圆的、艳红的胭脂点在颧骨上,画上去的眉毛又细又弯,嘴角被硬生生勾勒成一个极其夸张、咧到耳根的僵硬笑容。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眼睛——那不是画的,而是用两粒圆溜溜、乌黑发亮、没有一丝反光的纽扣缝上去的。

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老槐树裸露的狰狞根须旁,空洞的纽扣眼珠直勾勾地“望”着进村的方向,也就是我车来的方向。那个诡异的笑容,仿佛凝固在脸上,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恶意。

我的脚像是被焊在了刹车上,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心跳擂鼓般在胸腔里撞击,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唢呐!昨晚那个梦里的唢呐声!尖锐,凄厉,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还有那顶血红的花轿……这纸人,和梦里那个被风吹开轿帘时惊鸿一瞥的纸扎新娘,何其相似!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的?祭品?路标?还是……某种警告?

就在我盯着那纸人,浑身发冷,进退维谷的时候,一个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从老槐树后那片半人高的、枯黄杂乱的荒草丛里窜了出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我的车窗边。

“嘭!”一只手重重拍在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上,吓了我一大跳。

是陈石头。村长陈德发的独子。他比我小几岁,小时候拖着鼻涕跟在我后面跑过,算是为数不多有点印象的同龄人。此刻的他,脸色惨白得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石灰,嘴唇乌青,不住地哆嗦着。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瞳孔涣散,仿佛刚被从地狱里捞出来,看到了什么无法承受的恐怖景象。他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污和草屑,胸口剧烈起伏,喘得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陈…陈燃哥?”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抖得不成样子,“是…是你吗?快!快走!开车!掉头!快!”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吼,一边神经质地、不停地回头张望,仿佛那片荒草里随时会扑出吃人的怪物。

“石头?你怎么……”我刚想问他怎么回事,他却猛地打断我,动作粗暴地一把拉开我副驾驶的车门,一股混合着汗臭、泥土味和更深层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时间了!看这天!”他几乎是尖叫着,手指胡乱地指向天空,“天黑前!必须离开村子!听见没有?必须走!不然…不然就来不及了!”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去,我的心猛地一沉。刚才还只是偏西的日头,不知何时已被不知从哪里涌来的厚重铅云彻底吞噬。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来,浓重的灰暗如同巨大的幕布,正从四面八方合拢。山风变得阴冷刺骨,卷着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般的声响。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枝桠的阴影扭曲舞动,更像一只只伺机攫取的鬼爪。

“到底怎么回事?我二叔……”我试图抓住他的胳膊,想让他冷静点。

“别问!拿着!”陈石头猛地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淡淡的铁锈腥气。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黄纸符。纸是那种粗糙的土黄色草纸,上面用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画着弯弯曲曲、无法辨认的鬼画符。符纸的边缘似乎被什么液体浸染过,呈现出深褐色的污渍。

“拿着它!贴在…贴在心口!开车!快开!别停!别回头!一直开出去!”他语速快得像在倒豆子,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颤音。塞完符,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要命的使命,又像是怕极了和我待在一起,猛地向后一缩,惊恐地再次看了一眼村口深处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然后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再次扑进了那片枯草丛里,身影瞬间消失,只留下被压倒的荒草在阴风中簌簌晃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诡异。

我僵在驾驶座上,手里攥着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染血黄符,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车窗外的世界迅速沉入暮色,风呜呜地吹着,卷起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扑打在车身上。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在昏暗中张牙舞爪,而树下那个纸扎的童女,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那咧到耳根的惨白笑容和乌黑的纽扣眼珠,显得愈发瘆人。它似乎在笑,无声地、冰冷地嘲笑着我的犹豫。

陈石头那惊恐扭曲的脸,带着哭腔的“快走”,还有他塞符时那触电般的恐惧,都在我脑子里疯狂打转。一种本能的、源于生物对危险感知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样向上爬。

走?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没来由的恐慌。开了一整天的车,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现在掉头?在这鬼地方摸黑走那要命的盘山路?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二叔还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等着我,他是我在这世上仅剩不多的、有血缘牵连的人了。陈石头那小子,从小胆子就小得跟针鼻儿似的,指不定是被村里谁装神弄鬼给吓破了胆。一张染血的破符?一个瘆人的纸人?在城里看过的恐怖片桥段都比这刺激。乡下地方,丧葬习俗本就古里古怪,兴许是给二叔准备的东西放错了地方。

对,一定是这样。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那张粘腻的染血黄符随手塞进了裤兜深处,像是要甩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深吸了几口带着腐土气息的冷空气,发动了车子。引擎的轰鸣在死寂的暮色中格外刺耳,车灯撕开前方浓稠的黑暗,照亮坑洼的土路和两旁影影绰绰、破败不堪的土坯房。我咬着牙,方向盘一打,越野车碾过尘土,缓缓驶入了槐荫村的心脏。

村子内部比村口更显破败荒凉。几乎没有一点灯火,只有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光晕,映着糊在窗棂上发黄的旧报纸或塑料布,影影绰绰,更添几分鬼气。道路两旁是倒塌的院墙、荒草丛生的院落,黑洞洞的门窗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空气里那股腐烂的甜腥气更浓了,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焚烧纸钱后的焦糊味。

凭着模糊的记忆,我朝着村子西头,二叔家那座孤零零的老屋开去。车轮碾过散落在路上的白色纸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村民的身影,他们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快速移动,动作僵硬,看到我的车灯,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缩回黑暗的角落或门洞内,只留下一片死寂。没有招呼,没有询问,只有沉默和窥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不安之中,仿佛一场无声的葬礼正在进行,而所有的活人,都成了陪葬的俑。

二叔家的老屋在村子的最西头,紧挨着一片黑黢黢、望不到边际的茂密竹林。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荒芜的院子。唯一显示这里还有人气的,是院门口挂着两盏惨白的灯笼,上面用墨写着大大的“奠”字,在阴冷的晚风中无力地摇晃着,投下惨淡摇曳的光晕。

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棉袄、腰上系着麻绳的干瘦老头佝偻着背,正蹲在院门口抽烟袋锅子。火光明灭,映着他沟壑纵横、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听到车声,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车灯强光下眯缝起来,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是村里的老光棍,好像姓李,年轻时给二叔家帮过工。

“李叔?”我停下车,摇下车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是陈燃,永贵叔的侄子。”

老头没应声,只是吧嗒吧嗒又抽了两口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半晌,他才用烟袋锅子朝黑洞洞的院门里随意地指了指,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对着地面吞云吐雾,仿佛我的到来与他毫无关系。

我推开车门下车。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全身,比车外感觉到的更甚。院门敞开着,里面没有灯光,只有堂屋的门框上挂着一盏同样惨白的灯笼,灯笼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灯笼的光勉强照亮了堂屋门口一小片区域——那里停着一口黑漆漆的薄皮棺材。棺盖虚掩着,没有盖严实。

没有哀乐,没有哭丧,甚至没有一个守灵的亲人。只有一片死寂,和那口孤零零停在黑暗中的棺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这就是二叔的归宿?如此凄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更深的寒意,抬脚跨进了院子。荒草几乎漫过了脚踝,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露水的冰凉。我一步步走向那口棺材,脚步在死寂中显得异常沉重。走到近前,棺木粗糙的纹理和劣质黑漆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我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轻轻搭在了冰冷的棺盖上。

就在我准备推开棺盖,再看二叔最后一眼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

“回来了?”

我猛地回头。

村长陈德发不知何时,如同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悄无声地站在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背对着院门口那点微弱的光,整张脸都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像两点冰冷的鬼火,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一声“回来了?”像冰锥子,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后颈窝。

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陈德发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和他那双在黑暗中幽幽发亮的眼睛,瞬间让我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这感觉,比看到村口那个纸扎童女还要惊悚百倍。那纸人是死物,是明晃晃的诡异;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他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粘稠的、带着腐朽气味的阴冷。

“陈…陈伯?”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是…是我,陈燃。刚…刚到。”

陈德发没有动,依旧站在那片浓稠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沉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面没有一丝见到故人侄子的波动,只有审视,冰冷的、穿透性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物品是否合格。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像年久失修的傀儡。

“嗯。”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路上…太平?”

这问话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太平?是指山路难走,还是别的什么?我脑子里瞬间闪过陈石头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和他塞给我的染血黄符。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还…还行。就是路太难走了。”我含糊地应着,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陈伯,我二叔他…怎么就突然……”

“急病。”陈德发打断我,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人老了,说没就没了。” 他顿了顿,那双幽暗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圈,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然后才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宽慰”:“后事都安排妥了,明儿个一早,就送他上山入土为安。你…回来得正好,能送他一程。”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但配合着他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和整个人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却让我心底那股不安的寒意愈发浓重。什么叫“回来得正好”?像是算准了我会回来一样。

“棺…棺材怎么没盖严?”我指了指那口虚掩着棺盖的黑棺,声音控制不住地有点发颤。那黑洞洞的缝隙,像一张微张的嘴,无声地邀请着黑暗。

陈德发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那口棺材上。阴影里,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又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哦,”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死水调子,“按老规矩,头一晚,得让亲人最后看上一眼,认认路。” 他抬起头,那双鬼火般的眼睛再次看向我,“你是他唯一的亲侄儿,该你去看看。看完了,就把盖子合上吧,夜里风凉,别惊着了。”

他说着“别惊着了”,语气却像是在说“别惊动了什么”。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

“去吧。”他朝棺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院子里的风似乎更冷了,卷着地上的草屑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低咽。堂屋门口那盏白灯笼被吹得剧烈摇晃,惨白的光斑在棺材黑漆漆的表面上跳跃不定,更添几分阴森。我站在棺材前,看着那道不足一掌宽的漆黑缝隙,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里面躺着的是二叔,是那个曾给我苦涩童年带来过一丝甜味的人。可此刻,面对这口散发着死亡和朽木气息的黑棺,我却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抗拒和恐惧。

陈德发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无声地散发着压力。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我的后背,刺进我的心脏。我知道,他在等。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腐土和纸钱焚烧余烬味道的空气涌入肺里,却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冷了。我伸出双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搭上了那冰冷粗糙的棺盖边缘。入手是刺骨的凉,还有一种滑腻腻的触感,像是……沾了露水的苔藓?

用力。

棺盖比想象中轻一些,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劣质棺木油漆、陈旧布料、尘土和某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猛地从棺材里冲了出来,扑面而来,呛得我胃里一阵翻涌。

棺材盖被推开了一半。

惨白的灯笼光斜斜地照射进去,勉强照亮了棺材内部的一角。

空的。

棺材里是空的!

只有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铺在底部,中间的位置微微凹陷下去,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轮廓的头部位置,孤零零地放着一件东西。

没有遗体。没有二叔。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失去了知觉。恐惧,纯粹的、炸裂般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二……二叔?”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像濒死野兽的呜咽。

怎么会是空的?人呢?遗体呢?下午电报才到,我一路紧赶慢赶,就算路上耽搁,这尸体……也不可能……不可能自己……

就在我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时候,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棺材底部,那个孤零零的东西上。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边缘泛黄、卷曲、带着明显水渍和霉点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很模糊,像是在某个光线昏暗的屋子里。照片中央,是三个拘谨地站在一起的人。左边是年轻的二叔陈永贵,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憨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愁苦。中间是一个面容模糊、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应该是早已过世的奶奶。而右边,被二叔有些紧张地搂在身前的,是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穿着不合身的、明显大了几号的土布衣服,小脸有些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很大,黑白分明,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和好奇,怯生生地望着镜头。

那是我。五岁时的我。

照片本身已经足够让我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窖。但更恐怖的是,在照片上,那个小小的“我”的脸部,被人用某种极其刺眼的、暗红色的东西,画上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叉”!

那红色是如此刺目,像凝固的血,像燃烧的诅咒,粗暴地覆盖了照片上孩童纯真的面容,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啊——!”

一声短促、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开!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搭在棺材上的手,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双腿一软,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潮湿、满是荒草的地面上!

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我全身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我死死地盯着那口黑洞洞的棺材和里面那张被画了红叉的旧照片,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二叔的遗体不翼而飞,而我的童年照片被画上如此恶毒的标记……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那个苍老、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再次从我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刻意压低的阴森:

“陈燃……你看见什么了?” 陈德发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贴着我的后脑勺!

我猛地扭过头,动作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僵硬无比。

陈德发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身后,离我不到一步的距离!他依旧佝偻着背,但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此刻在灯笼惨白摇曳的光线下,显露出大半。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材里那张被画了红叉的照片,瞳孔深处,却跳跃着一丝极其诡异、极其瘆人的……狂热!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牵动脸上深刻的皱纹,形成一个僵硬、扭曲、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古怪笑容。他看着魂飞魄散、瘫坐在地的我,用一种混合着残忍、期待和某种令人作呕的满足感的阴森语调,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祭品……回来了。”

他枯树皮般的手指,越过我的肩膀,指向棺材里那张刺眼的照片,指甲缝里满是黑泥。

“仪式……可以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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