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三年时间,把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扶成了商界新贵。 他也花了三年时间,把我对爱情的所有幻想,消磨殆尽。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和那个女明星的龌龊事,以为我永远是那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糟糠之妻。他错了,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他跌得最痛、永世难忘的时机。
我人生的顶峰,是被我太太亲手砸碎的。
就在我那场号称将要“重新定义行业”的产品发布会上。
当全场的灯光聚焦在我身上,当我身后那块巨大的LED屏幕上,滚动着象征着未来与财富的代码流时。
徐念,我那个永远温顺、永远识大体的太太,从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她穿着我最喜欢的那条月白色长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像一朵在喧嚣中悄然绽放的夜昙。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过于激动,要上来给我一个拥抱。
我的合伙人老周甚至已经带头鼓起了掌。
我也这么以为。
我甚至张开了手臂,准备迎接这个属于我的、完美的、胜利的点缀。
她接过了主持人递来的话筒。
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调,清晰地对台下数千名来宾、数百家媒体说:
「大家好,我是沈言的太太,徐念。」
「借这个宝贵的机会,我想宣布一件事。」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从今天起,我跟沈言先生,再无任何关系。」
全场死寂。
那是一种比发布会开场前、灯光全灭时还要可怕的寂静。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个人的呼吸都被扼住。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张开的手臂悬在半空,像一尊滑稽的雕塑。
我看见老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她,嘴巴张了几次,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而台下的闪光灯,在凝滞了三秒之后,如同被引爆的军火库,疯狂地朝着我们俩爆闪。
那光亮,白的刺眼,白的残忍。
徐念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放下话筒,对着台下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出了会场。
她甚至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就好像,她刚刚宣布的不是一场婚姻的终结,而仅仅是通知了一声,晚饭不回来吃了。
「沈总,沈总?」
老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虚弱的颤抖。
我回过神,发布会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往前挤,安保人员筑起的人墙摇摇欲坠。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荒谬的、被人从云端一脚踹进泥潭的错愕。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用这种方式?
这三年,她在我身边,永远都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安静,温婉,从不给我添任何麻烦。
我所有的朋友,甚至我的父母都说,沈言,你小子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娶到徐念这样的女人。
我也曾一度这样认为。
她是完美的妻子,是无可挑剔的贤内助。
她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外面冲锋陷阵。
以至于我几乎都忘了。
忘了我们这场婚姻的开始,本就是一场不怎么光彩的交易。
而她,也从来不是那只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小白兔。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面无表情地拨开老周,我对着骚动的媒体,冷冷地丢下两个字:
「家事。」
然后,我在安保的护送下,从后台通道离开了这个本该属于我的荣耀殿堂。
车里,我没有回家,而是让司机在江边停下。
晚风带着水汽,冰冷地灌进车窗,我点了一支烟,却怎么也抽不进去。
手机疯了一样地震动,来自老周,来自公司公关总监,来自我父母,还有……林微微。
我划开了林微微的微信语音。
「阿言,我看到新闻了……你还好吗?她怎么能这样对你?太过分了!」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疼。
如果是以前,这声音或许能抚平我所有的烦躁。
但此刻,我听着,只觉得聒噪。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全是徐念那张平静到可怕的脸。
还有她那句:「我跟沈言先生,再无任何关系。」
先生。
她叫我沈言先生。
我们结婚三年,她对我所有的称呼,是「阿言」,是「老公」,甚至是在床上情动时,软软糯糯的「哥哥」。
可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她叫我,「沈言先生」。
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钢针,扎得我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疏离感到达极致,是连名带姓都觉得多余。
我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房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玄关处为我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
这是徐念的习惯。
无论我多晚回来,这盏灯永远亮着。她说,这样会让我觉得,这个房子里,有人在等我。
我换鞋的动作顿住了。
空气里,没有了她常用的那款白茶香薰的味道。
我伸手按下客厅的开关,明亮的水晶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空旷的客厅。
太安静了。
我走到二楼的主卧。
推开门,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去楼空」。
她带走的东西不多。
衣帽间里,她那些名贵的衣服、包包、珠宝,几乎都没动。
她只带走了几件最常穿的棉麻裙子,就是我最看不上的那种,我觉得像个不入流的文艺女青年。
梳妆台上,我送她的那些顶级护肤品,瓶瓶罐罐都还在。
只是最角落里,她自己买的那套平价药妆不见了。
所有属于「徐念」这个个体的、与「沈言太太」这个身份无关的东西,都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好像,她只是来我家演了三年的戏。
如今戏演完了,她脱下戏服,拿上自己的私人物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到床边,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枚戒指。
是我们的婚戒。
卡地亚的定制款,内圈刻着我俩名字的缩写,S & N。
戒指下压着一张纸条。
不是声泪俱下的控诉,也不是情意绵绵的告别。
那是一张超市的购物清单。
正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牛奶,吐司,猫粮。
而在清单的背面,只有一行字,像是随手记下的备忘。
——「周三,下午三点,与沈言,完成切割。」
我的手指,倏然攥紧。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传来一阵窒息的钝痛。
原来,在我为了那场发布会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的时候。
在她像往常一样为我准备早餐、熨烫衬衫的时候。
在我以为我们的一切都坚如磐石的时候。
她早已在心里,为我们的关系,冷静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甚至,把它列为了一项和买猫粮一样平常的待办事项。
这是何等的讽刺?
我猛地将那张纸条攥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胸腔里积压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是愤怒,是屈辱,更是一种被彻底无视、被当成傻子一样玩弄的狂怒。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冷得像冰。
「给我查。」
「把徐念找出来,动用一切关系,我要立刻知道她在哪里。」
「活要见人,死……」
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竟无法想象那个女人「死」的画面。
助理在电话那头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挂断电话,我颓然地坐在那张她睡了三年的大床上。
床单上,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馨香。
我闭上眼。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徐念,也是在这样一个深夜。
那时,我家的公司濒临破产,而我深爱的林微微,也因为忍受不了我从天之骄子到落魄少爷的落差,选择投入了一个富商的怀抱。
是徐家,伸出了援手。
徐念的爷爷,是我爷爷的生死之交。
徐老爷子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让我娶他最疼爱的孙女。
一场典型的、毫无感情的商业联姻。
我记得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被我爸押着去见她。
在一家很安静的茶馆里。
她就坐在我对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素面朝天。
我借着酒劲,把所有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林微微的怨恨,都化作了最刻薄的语言,倾泻在她身上。
我说:「徐小姐,你该知道,我心里有人,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我说:「想嫁给我?可以。但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除了钱和沈太太这个头衔。」
我说:「像你这样靠着祖辈恩情,上赶着倒贴的女人,真让我瞧不起。」
我以为她会哭,会愤怒,会拍着桌子骂我混蛋。
可她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直到我说完,她才抬起头,很轻地问了一句:
「说完了吗?」
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怔住了。
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沈言,你恨的不是我,你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过没关系。」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重新站起来。」
「然后,再让你心甘情愿地,对我好。」
那一刻,我看着她眼里的光。
那不是柔弱,不是同情,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自信。
仿佛她早已预见了一切。
我当时只觉得荒唐可笑。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遍体生寒。
1 清算(二)
助理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中午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挫败。
「沈总……我们,跟丢了。」
我正在办公室,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像我此刻的心情。
「跟丢了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握着手机的手指,骨节已经泛白。
「太太她……太反常了。」助理斟酌着用词,「她离开会场后,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酒店。」
「她去了一家我们从没听说过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一包饼干。」
「然后,她上了一辆公交车。」
我皱起了眉:「公交车?」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徐念有自己的专车和司机,结婚三年,我从没见过她坐公共交通。
「是的,沈总。一辆开往城郊的、最老旧的那种公交车,连监控都是坏的。」
「我们的人一路跟着,但那条线路太复杂了,中途要经过一个巨大的城中村,岔路口几十个……」
助理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在那里,我们的人把车跟丢了。」
「我立刻派人去查了所有的交通枢纽,机场、高铁站、长途汽车站,都没有太太的购票记录。」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挂了电话,沉默地看着窗外。
人间蒸发?
多么贴切的形容。
她就这么轻易地,从我构建的世界里,彻底抽离了。
不留一丝痕迹,不给我任何机会。
这感觉,就像你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猎人,却猛然发现,你从始至终,都只是那只被戏耍的猎物。
而那只猎物,甚至懒得在你面前掩饰她的轻蔑。
我的手机又响了,是老周。
他一开口,就是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沈言,你他妈到底在哪儿?公司要炸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的股价跌了多少?!」
「你老婆釜底抽薪,你倒好,玩消失?」
「我告诉你,现在几十个投资人堵在会议室,都要我们给个说法!这事你要是处理不好,我们都得完蛋!」
我揉了揉发痛的眉心。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个屁!」老周在那头咆哮,「赶紧滚回来!开会!」
我没再说话,直接掐断了电话。
开会?
开会有什么用?
难道告诉那群唯利是图的投资人,我被我老婆甩了,而且是以一种最难堪、最决绝的方式?
他们不会同情我,只会觉得我无能。
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好,还怎么管好一个价值百亿的公司?
我站起身,走到巨大的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碎裂的预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徐念的外婆。
这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
一个独居在老城区的老太太,我只在结婚时见过一面,印象不深,只记得很清瘦,话很少。
徐念每个月都会去看她。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一定会去的。
那只可能是那里。
我没有叫司机,自己开着车,导航到了那个我从未踏足过的老旧街区。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食物和生活垃圾的味道。
路很窄,两旁是斑驳的居民楼,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和杂乱的电线,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我的那辆曜石黑的迈巴赫,停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只闯入了蚁穴的巨兽。
我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楼。
爬上三楼,铁锈斑斑的防盗门虚掩着。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电视机的声音。
我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领口,酝酿了一下情绪,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而是徐念。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身月白色的长裙,头发散了下来,随意地披在肩上。
她脸上没化妆,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却依然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干净。
她手里拿着一个青瓷碗,碗里是……半碗没吃完的泡面。
看到我,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
就好像,她早就料到我会来。
她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进来吧。」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套间,大概只有四十平米。
客厅里摆着一张旧沙发,一台老式的电视机,还有一个小小的饭桌。
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盖着一条薄毯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戏曲节目。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到来。
徐念指了指饭桌旁的一张小板凳。
「坐。」
然后她就自己坐回了沙发旁,端起那碗泡面,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
整个过程,她没再多看我一眼。
那是一种彻底的、发自骨子里的无视。
比发布会上当众打我脸,还要让我难受。
我僵硬地坐在那张小板凳上,感觉自己像个闯入了别人生活的、不速之客。
我身上的高定西装,脚下的手工皮鞋,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这样简陋逼仄的空间里,都显得可笑又滑稽。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念念……」
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别这么叫我。」她头也没抬,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沈先生,我们不熟。」
又是「沈先生」。
我的心,又被那三根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放缓了语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道昨天的事,对公司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吗?」
「我们的股价,一夜之间蒸发了十几个亿。」
她终于有了反应。
她放下了手里的碗,转过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你的公司,你的股价。」
「关我什么事?」
一句话,把我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是啊。
关她什么事?
从她当众宣布和我切割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里所有的惊涛骇浪,对她而言,都不过是彼岸的风景。
「徐念!」我终于压抑不住,声音陡然拔高,「你非要这样吗?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不能私下解决?非要闹到这种地步,让所有人都看笑话?」
「看谁的笑话?」她反问。
「是看我这个被丈夫当成傻子、当成垫脚石、用完了就准备一脚踢开的女人的笑话?」
「还是看你沈大总裁,机关算尽,却被一个你最瞧不起的女人,在最重要的时刻,摆了一道的笑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她。
她知道了。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了。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不再有往日的温情和崇拜,只剩下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的喉咙一阵发干。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
「重要吗?」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败的天空。
「沈言,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好骗?」
「觉得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围着你转的、传统的家庭主妇?」
「觉得我看不懂你和林微微那些眉来眼去的把戏?看不懂你为了把她捧成一线女星,背地里砸了多少钱?也看不懂你早就签好了离婚协议,就等着发布会结束,公司上市,再一脚把我踹开?」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
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和徐念结婚,是为了借助徐家的力量,让我东山再起。
这三年,我忍辱负重,兢兢业业,终于把公司做到了今天这个规模。
而林微微,她在我最低谷的时候离开,又在我功成名就之后,哭着回来求我原谅。
男人嘛,总有点劣根性。
对于年少时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总是有着特殊的滤镜。
我承认,我心软了。
我一边享受着徐念无微不至的照顾,一边又无法割舍和林微微之间的旧情。
于是,我开始用公司的资源去捧她,给她最好的剧本,最好的团队。
我甚至想过,等公司上市稳定后,就和徐念离婚。
给她一大笔钱作为补偿,然后,光明正大地和林微微在一起。
我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
我以为徐念被我保护得很好,对这些肮脏的算计一无所知。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在等。
等一个最好的时机,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我……」我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我和微微……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徐念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
「那不如,你现在就打开手机,看看你的林微微,又给你发了什么情真意切的慰问短信?」
「或者,我帮你回忆一下?」
「上个月25号,你骗我说去新加坡出差,其实是陪她去了马尔代夫过生日。」
「上上个月,你公司的那个新项目,那个号称是你熬了三个通宵才拿下的项目,其实是她陪某个投资大佬睡了一晚换来的。」
「还有……」
「够了!」我猛地站起身,失控地打断了她。
再说下去,我就要被剥得一丝不挂,体无完肤了。
巨大的羞耻和难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控者,是布局人。
却没想到,在徐念眼里,我只是一个上蹿下跳、自作聪明的小丑。
连我引以为傲的事业,都沾染着我最鄙夷的肮脏交易。
而戳穿这一切的,却是我那个看起来最无害的妻子。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2 清算(三)
我的那声怒吼,似乎惊动了沙发上的老人。
她回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徐念。
然后,她对着徐念招了招手,声音沙哑又缓慢。
「念念,过来。」
徐念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她快步走过去,蹲在老人身边,握住她干枯的手。
「外婆,我吵到您了。」
「这后生,是谁啊?」老人指了指我。
徐念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
「一个……不太重要的人。」
我的心脏,像是被凌迟一般,一寸一寸地痛起来。
不太重要的人。
从「沈言先生」,到「不太重要的人」。
她正在用最平静的方式,将我从她的世界里,连根拔起。
老人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悲悯。
她忽然开口,对着我说:
「后生,我们家念念,从小就犟。」
「她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不要的人,你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你走吧。」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看着徐念,她低着头,正用小勺给老人喂水,侧脸的线条柔和又疏离。
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要永远地失去她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三年,我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了每天回家有热饭热菜,习惯了无论多晚都有人等门,习惯了她像空气一样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温柔。
我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
我甚至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一切都消失了,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沙哑得不像话。
「徐念,我们谈谈。」
「我承认,林微微的事,是我混蛋。」
「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你。股份,房子,现金……只要你开口。」
我试图用我最擅长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用钱。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弥补她的东西。
徐念终于抬起了头。
她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沈言,你到现在还觉得,这是钱的事吗?」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我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
「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会答应嫁给你?」
我一愣。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两家的婚约,为了拯救我那个岌岌可危的公司吗?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自嘲地笑了笑。
「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但我嫁给你,更多的是因为……」
她顿住了,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我抓不住。
「算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
她转过身,重新走到窗边。
「离婚协议,我的律师下周会发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你公司的股份,你名下的房产,都与我无关。」
「我只要一样东西。」
我下意识地问:「什么?」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近乎呢T喃的语气说:
「我外婆送我的那把木梳子,被你扔了吧?」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把木梳子……
我想起来了。
大概是半年前,有一次我和林微微私下见面,被狗仔拍到了模糊的照片,在网上引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
我怕徐念看到,心里烦躁,一回家就找茬,嫌她那把旧梳子碍眼,配不上这个家的格调。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这种破烂货,留着干什么?影响风水!」
然后,我当着她的面,把那把梳子扔进了垃圾桶。
我记得,她当时愣住了,一句话都没说。
我还以为,她终于学乖了,不再为了这些无所谓的小事跟我犟。
原来,她不是不犟。
她只是把所有的账,都一笔一笔地,记在了心里。
等着今天,连本带利地,向我清算。
「我……」我的声音干涩无比,「我可以……给你买一百把,一千把,全世界最好的梳子……」
「我只要那一-把。」
她打断我,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沈言,你毁掉的,从来都不是一把梳子。」
「你毁掉的,是我对我们这段婚姻,最后的一点念想。」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我们之间,完了。
彻底地,完了。
不是因为林微微,不是因为那些商业算计。
而是因为,我在无数个习以为常的瞬间里,亲手磨灭了她所有的爱和期待。
像温水煮青蛙,等到我发觉水烫的时候,她已经跳走了。
而我,还傻傻地待在锅里,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栋旧楼的。
我只记得,当我坐回车里时,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点打在车窗上,汇成一道道水痕,像无声的眼泪。
我的手机,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
这次,是林微微。
我划开接听,没有说话。
「阿言,你终于肯接电话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好担心你,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好不好?」
「我看到新闻了,也看到那些投资人撤资的消息了……」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徐念她也不会……」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放在昨天,或许我还会觉得感动,觉得愧疚。
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的虚伪和可笑。
「林微微。」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陪那个姓王的投资人,睡了几次?」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过了好几秒,她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受伤的语气说:
「阿言,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公司!」
「我为了你,连自己的身体和尊严都不要了,你现在却反过来质问我?」
听着她理直气壮的控诉,我忽然就笑了。
笑得胸口都疼。
是啊。
我有什么资格质问她呢?
我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一个出卖身体,一个出卖婚姻。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为了所谓的「事业」和「未来」在忍辱负重。
却不知,在那个真正干净的人眼里,我们有多么的不堪和肮脏。
「微微。」我的声音很轻,「我们完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沈言!你疯了吗?!你为了那个女人要跟我分手?她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向着她?!」
「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在你最落魄的时候不离不弃……哦不对,是我离开了你,可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开始歇斯底里。
我没有再跟她争辩,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将她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轻松。
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将我吞没。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三年前,我和徐念领证的那天。
从民政局出来,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
我心情很差,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她撑着一把伞,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走到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没站稳,差点被一辆飞驰而过的电瓶车撞到。
是她,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
我整个人,都跌进了她怀里。
她的怀抱,很瘦,却很温暖。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很快,很乱。
我当时愣住了。
她也慌了,脸颊绯红,连忙松开我,结结巴巴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惊慌失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的样子。
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次,不掺杂任何算计和交易的,真实的靠近。
而我,却亲手把它,连同她所有的真心,一起葬送了。
3 清算(四)
接下来的七天,我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公司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股价暴跌,投资人撤资,合作伙伴解约,媒体的负面报道铺天盖地。
我亲手建立的商业帝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老周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从一开始的咆哮,到后来的哀求,再到最后的死心。
「沈言,我算看透你了。」他在最后一通电话里说,「你就是个为了女人,连江山都不要的昏君。」
「公司是我跟你的心血,你不管,我管!」
「从今天起,你手里的股份,我会想办法全部收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有反驳。
因为他说得对。
我确实像个昏君。
一个后知后觉,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的,蠢货。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哪里也没去。
我开始疯狂地喝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
但没用。
我越是清醒,脑子里徐念的影子就越是清晰。
她穿着月白色长裙在发布会上决绝的背影。
她在老房子里吃着泡面、眼神淡漠的样子。
她质问我「你毁掉的,从来都不是一把梳子」时,眼底的痛楚。
这些画面,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开始发疯似的,在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她生活过的痕迹。
我在衣帽间的角落里,找到了她藏起来的一个小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些……看起来很幼稚的东西。
一张我三年前参加财经访谈的杂志内页,被她细心地剪下来,抚平了折角。
一张我随手画在餐巾纸上的公司架构图,被她当成宝贝一样收藏。
还有一张便利贴,上面是她模仿我的签名,写着「沈言」两个字,练了整整一页,旁边还用红笔标注着:要更潇-洒一点才行。
盒子的最下面,是一张薄薄的B超单。
日期,是上个月25号。
就是我骗她说去新加坡出差,实际上陪林微微去马尔代夫的那天。
B超单上,小小的孕囊,像一粒不起眼的芝麻。
旁边标注着:孕5周+。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瞬间缩紧,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孩子……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而我,这个自诩精明的男人,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抛下她,去陪另一个女人寻欢作乐。
我算什么东西?
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猛地冲进卫生间,对着冰冷的镜子,狠狠给了自己一拳。
镜子里的男人,面色憔悴,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我看着他,觉得无比的陌生,和恶心。
我终于明白,徐念为什么要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我。
她不是在报复我。
她是在拯救她自己。
她是在逃离我这个,早已烂到骨子里的、无可救药的人渣。
…
我戒了酒。
我让助理把公司所有的文件都搬到了家里,开始处理那一大堆烂摊子。
我几乎不眠不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倒下。
就算是为了那个还未出世,就被我亲手扼杀的孩子。
我也要把这个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然后,再把它,完完整整地,还给徐念。
或许,这是一种赎罪。
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必须这么做。
一个月后,情况开始有了转机。
我用近乎疯狂的方式,拉到了新的投资,稳住了公司的局面。
老周大概也没想到我能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你小子……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推到了他面前。
「这些,都给你。」
老周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说,「这家公司,以后是你的了。」
「那你呢?」
「我净身出户。」
老周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沈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这可是你拿命换来的江山!」
我笑了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江山?
没有了那个想与之共享江山的人,再大的疆土,也不过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处理完公司所有的事情,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把木梳子。
我几乎把全城的古玩市场和旧货市场都翻了个底朝天。
我找了最好的木匠,根据我的描述,仿制了无数把。
但都不是。
那种温润的、带着岁月沉淀的触感,是任何新的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从一个收废品的老大爷那里,得到了线索。
他说,他确实收到过一把类似的梳子,是从我们那个高档小区的垃圾站里。
但他觉得那梳子木料不错,就转手卖给了一个专门做木雕的年轻人。
我欣喜若狂,顺着线索一路找到了那个年轻人。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工作室,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木香。
年轻人告诉我,那把梳子,他确实买下来了。
「那梳子的材质是上好的小叶紫檀,可惜断了一个齿,我就把它……」
他说着,从一个半成品的木雕里,拿出了一小块深紫色的木料。
「把它雕成了这个。」
他把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小木雕,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婴儿的脚丫。
小小的,圆润的,脚趾蜷缩着,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我看着那个小脚丫,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几乎是颤抖着,把它捧在手心。
「我买了。」我说,「多少钱,我都买了。」
年轻人有些为难:「先生,这个是非卖品,是我准备送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的……」
「我加倍。」我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本,签下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数字。
年轻人最终还是把那个未完成的木雕卖给了我。
我捧着那个小脚丫,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知道,我永远也还不清我欠下的债了。
但我至少,可以把这份念想,找回来。
…
我拿着那个木雕,再一次来到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下。
这一次,我没有上去。
我只是把车停在对面的街角,静静地看着三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
我不敢去打扰她。
我怕看到她那双冰冷的、再无波澜的眼睛。
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就这么看了多久,我也不知道。
直到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停在了楼下。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看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行色匆匆地抬着担架冲进了楼道。
几分钟后,他们抬着一个人下来。
是那个清瘦的老人。
她躺在担架上,闭着眼睛,脸色灰败,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而徐念,就跟在担架旁边。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T恤,脸色苍白得像纸,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无助。
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
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推开车门冲了过去。
「念念!」
我跑到她身边,下意识地就想去扶她的肩膀。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
随即,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恨意。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恨。
「滚!」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我。
「沈言,你还来干什么?!你来看我有多惨吗?!」
「我外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的声音,尖利,嘶哑,充满了绝望。
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懵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直到,跟着救护车下来的一个邻居大妈,看不下去了,拉着我,压低了声音说:
「后生,你就是念念的那个前夫吧?」
「造孽啊……」
「老太太本来身体就不好,前段时间,听说了念念……小产的事,一口气没上来,就中风了。」
「这一个月,全靠念念一个人撑着。医院家里两头跑,人都瘦脱相了。」
「今天,这是第二次犯病了……」
邻居大妈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几个字。
「小产。」
「中风。」
我以为,我失去的,只是一个未成形的孩子。
我以为,我带给她的,只是离婚的伤痛。
原来,我毁掉的,是她所有的人生。
我看着被推进救护车的担架,看着那个跟着跑上去、瘦弱得像个影子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足以将我溺毙的悔恨和痛苦,席卷而来。
我追着救护车跑了很远,直到它消失在街角。
我才颓然地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终于在此刻,决堤而下。
4 清算(五)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站了一夜。
急救室的红灯,像一枚烙印,深深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徐念就坐在离我不远的长椅上。
她抱着双臂,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我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
我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像一个卑微的罪人,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凌晨五点,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暂时脱离危险了,但情况不容乐观,需要立刻转去ICU观察。」
徐念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她。
她的手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冷得吓人。
她没有挣扎,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看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沈言。」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走吧。」
「你再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在逼我去死。」
我的心,被这句话刺得千疮百孔。
我松开了手,狼狈地后退了两步。
我看着她跟着移动病床,走向ICU的方向,那个瘦弱的背影,仿佛随时都会被走廊里穿行的风吹散。
我终究,还是没有再跟上去。
…
我没有走。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公寓,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去医院。
我不敢让她看见。
我就躲在ICU病房外的角落里,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她陪在老人身边。
看她给老人擦身,按摩,对着昏迷不醒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和单薄的身体,心如刀割。
我开始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试图为她做点什么。
我每天会订好最营养的三餐,匿名送到护士站,拜托护士转交给她。
我知道她不会吃,但还是固执地每天都送。
我查到她外婆的主治医生,匿名垫付了所有高昂的医药费。
我甚至买通了医院的清洁工,只为了能每天从她丢掉的垃圾里,看到她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有一次,我看到她丢掉的餐盒里,有我订的那份鱼汤。
只喝了小半碗。
我却高兴得像个傻子,在医院楼下,一个人哭了很久。
原来,能为她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
老太太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
而我,也从一个叱咤风云的商界新贵,变成了一个躲在暗处、靠窥探别人生活来获取慰藉的偷窥者。
我戒了烟,戒了酒。
我开始学着做饭,每天对着菜谱,笨手笨脚地煲汤。
然后,再小心翼翼地送到医院。
我把那个用木梳雕成的小脚丫,用红绳穿起来,挂在胸口,贴着皮肤。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把它拿出来,一遍遍地摩挲。
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无缘的孩子,更近一点。
我甚至开始去寺庙。
我这个曾经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跪在冰冷的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祈求。
不求她能原谅我。
只求她,和她的外婆,能平安。
…
转机,发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
那天,老太太的情况突然恶化,下了病危通知。
我看到徐念冲出病房,疯了一样地去按电梯,要去给老人买她最喜欢吃的城南那家桂花糕。
她大概是觉得,这是最后一面了。
她的手抖得厉害,电梯按钮按了好几次都没按亮。
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崩溃的边缘。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冲了过去,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
「我去!」
她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里的死寂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厌恶和疲惫的复杂情绪。
「放开。」
「我去买,你在这里守着。」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相信我,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再一次把我推开。
但最后,她却只是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我像是领到了一道圣旨,转身就往外跑。
大雪封路,车根本开不快。
我弃了车,在及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次。
我只知道,当我终于把那盒还带着热气的桂花糕,送到她面前时,我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我把桂花糕塞进她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剧烈地喘息着。
她低头看了看那盒桂花糕,又抬头看了看我。
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开口,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沈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愣住了。
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拉开。
那个下着小雨的午后,那个安静的茶馆里。
我借着酒劲,对她说:「徐小姐,你该知道,我心里有人,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我以为,她会提起这个,来再一次地羞辱我。
可她却摇了摇头。
「不是这句。」
她说:「在你开口说这些之前,你问了我一句,‘你是徐念?’」
「我当时点了头。」
「然后,你看着我,笑了笑,说了一句,‘名字挺好听的’。」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竟然,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就是因为那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我才决定,嫁给你。」
「我当时想,一个男人,就算再混蛋,再不情愿,在第一次见面时,还能由衷地夸一句别人的名字好听。那他的本性,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看来,是我错了。」
她说完,没有再看我。
她拿着那盒桂花糕,转身,走进了IC-U病房。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泪流满面。
原来,我们之间,最初的开始,不是交易,不是算计。
而是一句,我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赞美。
而我,又是如何一步一步,把那个愿意因为一句赞美就托付终身的姑娘,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
老太太最终还是没有挺过去。
她是在那个雪夜,安静地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徐念为她操办了后事。
整个过程,她平静得可怕。
没有哭,也没有闹。
葬礼结束的那天,她约我见了面。
在一家咖啡馆里,就像我们故事的开始。
她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你垫付的所有医药费。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们两清了。」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去接。
我只是从怀里,拿出了那个用红绳穿着的小脚丫木雕。
「这个,给你。」
她看到那个木雕,瞳孔猛地一缩。
她接过去,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谢谢。」
这是她这几个月来,对我说的,唯一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话。
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告别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艰难地开口。
「离开这里。」她说,「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点了点头。
也好。
离开我这个噩梦,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我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我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她没说话,算是默许。
「如果……」
「我是说如果,时间能重来,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还会……选择嫁给我吗?」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都从温暖变得有些刺眼。
最后,她站起身,拿起那个木雕,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只是看着我,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沈言。」
「再见了。」
然后,她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就像那场发布会一样,决绝,干脆。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消失在门口。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彻底地,失去她了。
我的人生,在亲手把她推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清算。
剩下的,不过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