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守护
雨夜便利店初见,他解下祖传平安绳捆住她自残流血的手腕。 三年后她攥紧打工积蓄递上星砂手链,绳结里的小纸条却被泪水晕开:「现在换我护着你」。 听诊器跌落在他数糖纸的指尖——原来冷白皮医生抽屉里,108颗薄荷糖纸早换成了她画的太阳。 当医闹把脏水泼向他白大褂时,平日瑟缩的她突然爆发出尖叫:“他救流浪猫都不收钱!” 台风夜他砸开便利店门,声音比浑身雨水更滚烫:“怕你晕倒影响生意...才不是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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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永远流不尽的眼泪,敲打着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水痕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霓虹世界。林小小站在货架第三层前,眼神空洞地掠过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盒。苍白纤细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铝制饭盒冰凉的边缘,指腹用力到泛起不正常的青白色,才像是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盒贴着醒目“半价”黄标的临期牛奶。
还有一天过期。够喝了。省下的钱,或许可以……买半块面包?胃里那熟悉的、被酸水腐蚀的绞痛感细密地蔓延开,她轻轻吸了口气。
“又买过期奶?”
磁性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突然在安静的便利店里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激得林小满一个哆嗦。手一抖,那盒本就沉重的牛奶直直坠下,“砰”地一声砸在收银台上,盖口被震开些许,几滴乳白色的液体溅了出来,在光滑的塑料台面上洇开小小的印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先于她的动作。修长的手指裹着一张干净柔软的纸巾,轻轻压上去,迅速而利落地将那点污渍擦净。淡淡的药皂味道混着外面雨水潮湿微腥的气息,瞬间钻进了她的鼻腔。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隔壁诊所的肖枫医生。
他似乎是刚忙完,脱去了标志性的白大褂,只穿一件熨帖得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第二颗,严谨得有些刻板。但这小小的开口,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那段流畅而精致的锁骨线条,在便利店略显冷淡的荧光灯下,有种月光浸润过的石膏雕像般的质感。
他拿起那盒被摔疼了的牛奶,指腹掠过“临期处理”的标签,目光落在林小小低垂的、露出脆弱颈线的头顶,声音放软了些:“不是过期……是临期。”
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飞快地瞥了一眼他下颌的线条,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点执拗的纠正。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肖枫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扫码器发出“嘀”一声脆响,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清屏幕上那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只死死攥紧了肩膀上的帆布包带子,骨节捏得发白。阻止的话在喉咙口打着转,比咽下一个秤砣还艰难。
就在这时,她眼前多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掌心躺着一颗圆溜溜、裹着亮晶晶玻璃纸的水果糖。草莓味的。鲜艳的红,刺目得让她心头一跳。“给你的,”他声音不高,却仿佛盖过了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封口费。”
林小小僵住了。空气里只剩下自己过速的心跳,和窗外模糊的雨声。鬼使神差般地,她伸出了手,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他温热的掌心,拈起了那颗沉甸甸的糖。薄脆的糖纸在她蜷起的手指里发出细碎微弱的沙沙声,仿佛某种隐秘的信号。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那截手腕上。那里缠着一圈细细褪色的红绳,陈旧、朴素,和他身上那种被雪松香水浸透的清冷精英感格格不入。她的指尖,在口袋里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左手腕上那根如出一辙、却磨损得更加厉害的旧红绳。
记忆的闸门,被这小小的红绳粗暴地撞开。
不是眼前的便利店,而是另一个同样磅礴倾盆的雨夜。更黑,更冷,砸在皮肤上像冰锥。十七岁的林小小浑身湿透,像只被彻底抛弃的小兽,蜷缩在诊所后门狭窄、堆满杂物的楼梯间里。黑暗中,只有她急促到窒息的抽噎和外面炸裂的惊雷,一下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碎。更清晰的,是从楼上隐约穿透下来的模糊嘶吼和刺耳的碎裂声——家里的战争从不停歇。
她死死咬着下唇,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抠进掌心的软肉里。尖锐的疼痛和被恐惧淹没的巨大窒息感互相撕扯,掌心里的湿润,不知道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温热的血。
然后,楼梯间的门被猛地拉开。昏暗的光线下,穿着白大褂的肖枫站在那里,额前的碎发也被雨水打湿了几缕,平日里冷静到近乎疏离的眉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甚至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大步跨进来,带着一身潮气。下一秒,一件带着淡淡消毒水和属于他独特雪松香气的厚实毛毯,将她冰凉发抖的身体紧紧裹住。
那暖意陌生得可怕,像骤起的火焰烫得她下意识想躲。他有力的手臂却不容置疑地收拢。她被半抱着扶进了温暖明亮的诊所。明亮的灯光下,狼狈无所遁形。她感觉到微凉的手指小心地摊开她紧握的、指缝里已经凝结暗红的掌心。酒精棉片的冰凉触感碰上伤口,激得她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了她一眼。那双狭长冷清的凤眼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快的情绪闪过,快得像她的幻觉。然后他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几乎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手术台前的精密小心。他低下头,一缕散落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过于冷静的侧脸。
处理完伤口,他沉默地拧开一瓶矿泉水塞进她手里,又拉出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寂静在温暖的室内弥漫,只有雨水敲打窗户的节奏。许久,久到林小小以为时间都凝固了,他才从自己同样湿透的袖口扯下一样东西。
正是他腕上那根红绳。
他捏住绳结两端,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动、拉伸,又用牙齿干净利落地咬断了多余的长度。全程沉默,只有指间的摩擦发出轻微的细响。然后,他倾身向前,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碰到她同样冰凉的手腕脉搏处。林小小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手。他的手却稳稳扣住了她的腕子。
动作有点笨拙,甚至弄疼了她一下。他眉头微蹙,随即更加小心地调整力度。那根崭新的“手链”——用他原本的红绳改制成的——最终套在了她的腕上,绳结打得有点歪斜,紧紧贴着她的皮肤,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暖意透过皮肤,诡异地向她冰冷僵硬的躯体蔓延。
他退后一步,垂着眼帘,视线落在那绳结上,声音低沉,没有任何修饰,像在陈述一个最朴素不过的事实:“这是我奶奶以前上山求的平安绳……分你一半。”
“林小小?”
这个声音,这个语调,瞬间将她从三年前那个混乱湿冷的雨夜拽回了此刻明亮嘈杂的便利店。头顶刺眼的荧光灯光让她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视线仓皇地撞进了近在咫尺的、肖枫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
他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静静地停驻在她脸上。
林小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窗外滂沱的雨声不知何时停歇了。几缕残存的、如血般稠艳的晚霞挣扎着撕裂厚重的云层,像打翻的草莓糖浆,带着一种近乎哀艳的红色,泼洒在便利店的玻璃窗上。其中一道最明艳的光束,恰好穿过窗户,温柔地笼罩在肖枫挺拔的身体上,在他肩颈轮廓、甚至低垂的睫毛上,都镀了一层温暖而虚幻的金边。
他刚刚说了什么?那句话砸进她混沌的脑子,搅起了汹涌的波涛。
“明天诊所休班,”他的声音在夕照中听起来有种奇异的暖意,目光却没有移开,似乎想捕捉她脸上最细微的波动,“要不要一起去看海?”
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不受控制地在她空荡的胸腔里擂动。越跳越重,越跳越快,清晰得盖过了一切。像初春解冻的、裹挟着无数碎冰奔流的溪涧,哗啦啦地、势不可挡地冲撞着她心口那层积年累月、早已冻结成壳的冰面。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密裂响。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怔怔地、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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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星砂心链
第二天清晨的空气清冽得像带着甜味。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清凉,草叶上坠着晶莹的露珠。林小小攥紧那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带子,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足勇气推开单元楼那扇沉重的铁门。
白色的SUV如同一只安静的白色大鸟,安静地泊在楼旁,没有一丝灰尘。车门敞开,肖枫斜倚在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边。清晨的微光勾勒出他冷白而分明的下颌线。他微微低头,似乎正在腕上调整着什么。
林小小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处。昨天那圈熟悉的、象征着庇护与牵挂的旧红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细银链,在曦光中流转着冷冽而柔和的微芒。链子上,几颗细微如尘的星砂被精巧地包裹在透明剔透的小颗水晶吊坠里,正随着他指尖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如星火的点点光芒。
不等她走近或开口询问,肖枫已经站直了身体,几步绕到了副驾这边。他替她拉开了车门,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沉稳的体贴。
随着他倾身靠近的动作,一股清冷干净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极其淡薄的药皂气息,瞬间包围了她。
“送你的。”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清晰沉稳。他伸出右手,修长冰凉的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她左手腕——那根陪伴了她整整三年的褪色红绳,如今像一段磨损的旧伤疤,紧贴着她过分白皙的皮肤。
他的指腹只是极其短暂地擦过她微凉的腕部肌肤,快得几乎像错觉,却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电流的酥麻感。林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
“旧的,该换了。”他的语调平稳,像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理所应当的事情。不容置疑,也不带一丝暧昧。那根新的、盛着星砂的银链,带着他指尖余温的物体,已经被轻轻塞进了她下意识摊开的手心里。银链触手微凉,分量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
她慌乱地避开他过于澄澈的目光,手忙脚乱地试图摘下腕上那根旧的红绳。指尖哆嗦着,粗糙的绳结不知何时竟像是生了根,死死纠缠在一起。越是着急,手指越是僵硬不听使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肖枫没有出声,只是耐心地、一根根捻开她因为慌乱而微微发抖的手指,然后低下头,专注而轻巧地去解那个顽固的绳结。他微凉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腕骨内侧敏感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像是细小的电流窜过。
她能感觉到他平缓的呼吸拂过自己的手腕。
终于,旧绳脱落。他接过去,没有看,随意地收进了自己的裤袋。然后,他用同样的专注,将那条崭新的星砂银链环上她纤细的手腕。锁扣合拢的瞬间,发出清脆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一个心弦绷紧的休止符。那些细小的星砂,安静地伏在她的腕上,在晨光里反射出碎钻般的微芒。
车子平稳地驶离喧嚣的城区,奔向开阔而未知的海岸线。路旁单调的绿化带逐渐被野草和零星的、带着倔强生命力的野花取代。车载音响里流淌着舒缓而纯净的钢琴曲,简单的旋律却在反复中酝酿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深情与宏大。
卡农。
林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柔软的车座椅套。这是她去年秋天,因为一场重感冒不得不在肖枫的诊所里挂三天水时,无聊中随口提到过喜欢的曲子。当时他正在一旁翻看病历本,头也没抬,只浅浅“嗯”了一声。她甚至以为他根本没听清,或者说,不在意。
原来……他一直记得?这个认知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慌,只能慌乱地把脸转向窗外,装作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飞掠而过的风景。
海风的气息越来越浓,带着独特的、微咸的湿润扑面而来。咸腥中夹杂着某种生机勃勃、带着淡淡海藻的味道。车子最终在一个无人的野滩旁停下。
推开车门的瞬间,巨大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裙摆猎猎作响,拍打着小腿。辽阔无垠的海面就在眼前铺陈开来,灰蓝色的波涛翻涌,奔腾着,一层层推向岸边褐色的礁石,撞击,破碎成千万点白色泡沫,又毫不留恋地退去。天空高远,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海鸟自由地盘旋鸣叫。
林小小站在离浪涌稍远的地方,双脚深陷在细软的砂子里。风很大,卷起了她细软的发丝,胡乱地拂过脸颊和脖颈,发梢甚至不小心缠上了她冰凉的唇。她有些不适地偏了偏头。
旁边的肖枫却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了身。
他高大的身影倏然靠近,带着海风的气息和他本身清冽的雪松香,瞬间笼罩了她所有感官。林小小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她感觉到脖颈上缠绕的丝质围巾被温柔地拉紧、整理,拂过下颚线的手指带着薄茧和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凉意。
“海边的风硬。”他低沉的嗓音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响起,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拂过她的额头和发旋。动作利落,帮她掖好围巾的末端,手指收回时,那冰凉的指节若有似无地、极轻地擦过了她裸露在风中、已然冰冷的耳廓。
那一点细微冰冷的触感,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她耳后那片敏感的皮肤上炸开一片燎原的灼热,火势凶猛地向脸颊蔓延开去。她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虾,只感觉心脏快要撞碎胸腔的肋骨。
肖枫像是毫无所觉,已经收回了手,目光转向了广阔翻涌的海面。琥珀色的眼底映着粼粼的海光,显得有些遥远而深邃。他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时,声音裹在风声里,带着一种难得的、几近虚无的飘渺。
“我小时候,总以为医生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尤其是急诊科的医生。他们穿着白大褂冲进血里、火里、各种乱七八糟的环境里,好像没有他们救不回来的人。生命在他们手里,可以被打包、重塑、从死亡线上强行拖回来。”
一阵强劲的海风掠过,卷起他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下颌线微微绷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直到后来……”他的话语在风中短暂地凝滞,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那双总是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凤眼,似乎被海上某个无形的水汽模糊了焦点。“我妈确诊了癌症晚期……晚期中的晚期。最顶级的外科专家看了片子也沉默……所有最先进的药都用上了,只能拖……看着她疼,一天比一天虚弱……骨头从皮下凸出来……看着她想吃一口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桂花糕,张开嘴却呕得天昏地暗……”他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每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海水的咸涩沉重,“那时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伤,是医学再发达也碰不到、缝合不了的。”
“那种绝望的疼,无解的溃烂……只能靠另外一种东西去填补……去慢慢止血,去……让它缓慢而徒劳地结痂。”他极轻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像一声沉重的叹息,“靠爱。”
最后那个字,轻得像海风拂过耳际,却又重得仿佛在平静的海面上骤然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巨响在林小小身体深处沉闷地炸开,震荡沿着四肢百骸疯狂地传递、扩散。她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冰凉,又在下一瞬重新奔涌,全数冲上头顶,烧成一片滚烫的茫然。
他说什么?
爱?
爱能治伤?能缝合溃烂?能……对抗那种无边无际、连医学都宣告投降的绝望?
多么苍白、多么可笑、又多么……荒谬的概念啊!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手指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指甲的印痕尖锐地提醒着她疼痛的存在。在她贫瘠而泥泞的生命里,这两个字曾经被“父母”以怎样激烈的方式使用过——当争吵过后,母亲哭喊着扑到她身上“妈妈爱你啊宝贝!”;当父亲醉醺醺地摔碎又一个杯子后,又把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拖到怀里说“别怕爸爸爱你!”……那些粘稠的、散发着恶意的“爱”,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只让她窒息,让她反胃,让她恐慌发作时在黑暗的床底呕吐到抽搐。
爱?爱从来都只是另一道更深的伤疤!一个更沉重的枷锁!
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楚和一种尖锐得近乎要撕裂胸膛的荒谬感混合着汹涌而上。她低下头,视线仓皇地、死死地锁在自己左手腕上。那根崭新的银链安安静静地贴合着她的脉搏,里面包裹的星砂在海边明亮的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纯粹、冰冷的光点。
她昨天深夜整理那个尘封已久的旧木箱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硬硬的边角。好奇心驱使她抽出那个角落里的东西——那是一本厚厚的、她从未翻开过的旧画册。它显然被人随手塞在角落作为缓冲物。就在她抽出它的瞬间,夹在泛黄纸页里的一张薄薄的、早已失去意义的纸片,飘飘荡荡地滑落出来,无声地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那是病历卡的复印件。
纸页的边缘甚至还有当年被无意识捏紧而留下的、细小的褶皱和汗渍印记。打印的字体清晰地印着: 【姓名:林小小】 【诊断:青春期焦虑状态,伴有过度警觉及躯体化反应】 而最下面那行手写的医嘱,字迹是肖枫特有的、一种利落干净到近乎冷漠的行楷: 【每日保证基本营养摄入】 【每晚入睡前,保持与我通话十分钟(纯语音)。讨论内容:不限。重点:呼吸平顺即可。】
她当时捏着那张纸,在深夜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坐了多久?久到窗外的虫鸣都停了。一股巨大的、温暖的、却带着毁天灭地般沉重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她那扇用警惕、疏离和自保筑起的心防之门,摇摇欲坠。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是轻描淡写的“通话”瞬间重新翻涌上来——从最初几周她躲在被子里握着冰凉的手机,抖着声音挤出几句话如同受刑,他则平静地回应几句天气、诊所的无聊小事,到她偶尔不小心睡着后呼吸变得悠长平稳……
原来是医嘱?一个冷冰冰的处方?!是工作?!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夹杂着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感瞬间席卷了她,冷得她牙齿几乎打颤。她像被最信任的人当胸捅了一刀,不,是被当众剥光了仅存的尊严!什么陪伴?什么照顾?什么分你一半平安符的温柔?都是怜悯!都是基于一个医者对他判断为“精神焦虑体弱多病少女”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海潮不知疲倦地涌来,退去,再涌来。微凉的、带着海腥味的水漫过脚踝的皮肤,她麻木地、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让那短暂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潮湿离开了皮肤,留下脚背上一层粘腻的沙粒和挥之不去的凉意。
就在这时,带着暖意的风却骤然靠近。
高大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隔绝了海上吹来的强风。近在咫尺的雪松和药皂混合的清冽气息再次将她包裹。肖枫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面,正对她而立。他微微垂着头,额前那被海风吹得凌乱的黑发,在他冷白的皮肤和那双深邃专注的琥珀色眼睛上投下一些晃动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莫测而强硬。
林小小惊得几乎要再次后退,脚跟却陷在后退时的沙坑里,一个不稳,身体晃了一下。
下一秒,她脖颈处的围巾突然被一阵温热的、不容抗拒的力道覆盖。肖枫的双手,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沉着,抓住了她围巾松散垂下的两端。他的手指是干燥的,带着海风掠过的微凉,隔着丝质围巾的薄料,熨帖在她敏感的脖颈皮肤上。
他的动作专注至极,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重要的精密缝合。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那柔软的丝巾两端缠绕、打结。指节不时地、无法避免地擦碰过她滚烫的脸颊和下颚处细腻的肌肤。每一次接触,都像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她心底深处激发出巨大喧嚣的气泡和灼人却无法宣之于口的疼痛。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浓密而根根分明,随着他系围巾的动作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淡青色的阴影。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抿紧的薄唇,唇线绷得有些直,带着一种罕有的、几乎称得上紧张的力量感。
“林小小。”他系好了最后一个结,并没有立刻松开手,依旧握着那被固定好的围巾末端,指尖甚至无意识地在她围巾柔软的料子上摩挲过一道细微的弧线。他的目光终于抬起,锐利如手术刀,又带着一种海底火山即将爆发前奇异的平静岩浆般的热度,穿透了她所有的恍惚和震动,稳稳地锁住了她的眼睛。
海风吹拂,林小小鬓角一缕微卷的发丝被风牵引着拂过了肖枫修长的颈侧。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几乎是同时,抬起了未被发丝骚扰那只手。
这一次,不是整理围巾。
他的指尖,带着清凛的雪松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抬起——准确地托住了她微凉而尖细的下巴。
力道不重,却足够固定。
林小小的心脏骤然停止。世界所有的声响——风声、浪声、海鸟的鸣叫——瞬间被按下了静音。只剩下血液在耳腔内疯狂奔流的呼啸和自己濒死般急迫而混乱的心跳。所有的感知都骤然压缩凝聚,全部汇集到那一点被他手指触碰到的、滚烫到快要熔化的下颌皮肤上。
他的指腹有薄茧,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印记。此刻,那层薄茧带来的粗糙触感,如同摩擦在她裸露的神经末梢上,激起一阵阵酥麻和战栗,沿着脊椎疯狂蔓延。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肌肉僵硬得像冻僵的石头。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抓住了她,不是对肖枫这个人,而是对这只手和它背后所代表的、她根本无力理解也无力掌控的未知风暴。
他的脸近得无法想象。呼吸温热而悠长,带着属于他的、清爽好闻的气息,如无形的暖风一阵阵拂过她同样滚烫的耳畔和额角被风吹散的刘海发根,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急剧收缩,视野里只有他骤然放大、清晰无比的眉眼。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此刻的海,映照着天空的蔚蓝和她茫然失措的面孔,里面翻涌着某种她无法解读、却强大得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暗涌。
他的声音,穿透她耳中的轰鸣,低沉而清晰地敲打着她颤抖的神经末梢:
“以后……你的雨天……”
“……”
海浪持续拍打着岸边。一股新的浪潮奋力扑上沙滩,在退去时,留下一颗饱满圆润、在阳光下折射着浅浅五彩光泽的白色贝壳,安静地躺在沙滩上——恰好落在林小小因后退而留在沙滩上的、属于她的第一个脚印旁。
“……我来当伞,好不好?”
“……”
林小小的身体猛地剧震了一下,像被一道无形却强大的闪电瞬间贯穿。那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毫不掩饰的郑重和温柔,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凿在她那颗筑满了冰冷堡垒的心脏上。
尘封的闸口,彻底轰然洞开。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暗泥泞的雨夜,再次被他裹进那件带着药皂和雪松香气的毛毯里。手腕上旧红绳的摩擦感在提醒着她那个被分享了平安符的瞬间。便利店里牛奶盒摔在收银台上的脆响,掌心那颗被塞过来的、糖纸在口袋里沙沙作响的草莓糖。凌晨三点从手机听筒那边传来的、他那本沉静的《小王子》朗读声:“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诊所里那本封面被她偷偷画满了缠绕青藤樱花的病历本……
无数的碎片——疼痛的、冰冷的、温暖的、小心翼翼的、被忽略的、被误解的、被强行压抑遗忘的——像海啸后的残骸,在脑海中疯狂旋转冲撞。所有冰冷坚固的自保外壳,在这一刻、在这句话面前,被那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洪流冲撞得支离破碎、轰然倒塌!
没有理智的思考,没有恐惧的犹豫。身体比头脑先一步做出了最原始的反应。那股巨大的、连她自己都不理解的冲动,将她向前猛地一推!
她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像溺亡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力道,狠狠地环抱住了他结实的腰身!
她的脸,带着滚烫得快要烧起来的温度,深深埋进了他温暖温热的颈窝。皮肤相贴,滚烫与温凉,泪水与心跳。隔着衣服,她清晰地、无遮无拦地听到了——那在胸腔里被震荡放大的、属于两个人重叠交汇的、如同共鸣鼓点般强劲的心跳。
砰——咚——
砰——咚——
声音穿透湿冷的海风,穿透一切壁垒。一声,又一声。有力地,重合在一起,固执地、仿佛要永远这样跳动下去。
像两颗在漆黑宇宙中孤独飘零了无数纪元的黯淡星辰,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着,终于挣脱了原有的冰冷轨道,在浩瀚的虚无里,撞向了彼此。刹那间,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