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劈醒那天,我听见了皇帝的心声。
他正冷着脸下旨:「皇后无德,禁足七日。」
心里却在哀嚎:「昨晚没抱皇后根本睡不着!」
后来他把我爹打入天牢,我哭求他彻查。
他拂袖斥我妇人之仁,心声却委屈巴巴: 「查案好累的,皇后亲亲朕才有动力。」
直到叛军兵临城下,他把我护在身后: 「别怕,朕的暗卫早就盯死他们了。」
1.一道紫电撕裂浓墨般的天穹,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我头顶爆开,震得凤榻都在嗡鸣。
“嘶——”我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从混沌中惊醒,心脏在腔子里擂鼓。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闷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气,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那雷霆硬生生劈开了。
“娘娘!您可算醒了!”春桃扑到榻边,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吓死奴婢了,那雷……那雷像是冲着咱们凤仪宫来的!”
我刚想开口安抚她几句,沉重的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裹挟着水汽的凉风灌入,吹得烛火猛地一暗。明黄龙袍的身影踏着殿外渐起的雨声走了进来,步履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谢煊。
他停在几步开外,俊美却线条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无声地跪伏下去,春桃也慌忙退开,头埋得极低。偌大的宫殿,瞬间只剩下雨点敲打琉璃瓦的单调声响和他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气息。
我撑着身子坐起,正要行礼,他却先一步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的风雨:
“皇后沈氏,”那声音冰冷,如同殿外渗入的寒气,“御前失仪,言行无状。”
我的心骤然一沉。御前失仪?我昏迷前……是在御书房替他研墨,然后……然后那道诡异的白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禁足凤仪宫七日,期间不得擅出。”
冰冷的旨意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
【好烦!没有皇后抱着根本睡不着!这破雷早不劈晚不劈,害朕找理由都找得这么蹩脚!什么御前失仪,朕的皇后仪态天下第一好!】
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浓浓烦躁和委屈的声音,突兀地、清晰地撞进我的脑海!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煊。他薄唇紧闭,神色冷峻依旧,方才那旨意仿佛耗尽了所有温情。
【都怪那帮老东西盯得太紧!朕的龙床空了一半,冷飕飕的,怎么睡?皇后看朕的眼神怎么这么怪?该不会真被雷劈傻了吧?不行不行,得让太医再仔细瞧瞧!】
那声音还在继续,絮絮叨叨,充满了与那张冷脸毫不相干的怨念和担忧。
我僵在榻上,指尖冰凉,心跳却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这不是幻觉!我……我竟能听见谢煊的心声?
被雷劈中,竟得了这么个……古怪的本事?
2.“臣妾……”喉咙有些发干,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垂下眼帘,“领旨。”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了锦被。
谢煊似乎很满意我的顺从,下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转身便走,明黄的衣角在殿门处一闪而逝,很快被外面渐大的雨幕吞没。
【总算糊弄过去了!赶紧回去批折子,批完早点……唉,还是一个人睡。烦死了!】
那充满孩子气的抱怨声,随着他身影的消失,终于断在了雨声里。
殿内死寂。
春桃这才敢上前,带着哭腔:“娘娘,陛下他怎么能……”
“禁足而已。”我打断她,声音有些飘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那片被雨水洗刷的迷蒙。谢煊……那张冷脸下,竟是这样的心思?这念头荒谬得让我指尖都在发颤。
禁足的日子清冷如水。凤仪宫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除了每日送来例行供给的内侍,再无旁人踏足。谢煊的心声也再未响起,仿佛那场惊雷带来的奇异能力,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直到第八日黄昏,我回到镇北侯府省亲。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身着玄色甲胄、腰佩长刀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入,盔甲摩擦发出冰冷的铿锵声,瞬间将不大的前庭塞得满满当当。为首之人面容冷硬如铁,正是禁卫副统领赵闯,他手中高举一卷明黄,在血色夕阳下刺得人眼疼。
“圣旨到——镇北侯沈崇山接旨!”
父亲?我的心猛地一坠,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父亲沈崇山,大胤的镇北侯,他立在庭院中央,一身深紫侯爵常服,身形挺拔如苍松,即便面对突如其来的刀兵环伺,眉宇间也只见沉凝,不见慌乱。母亲和哥哥沈翊、嫂嫂林氏站在他身后,脸色煞白,强自镇定。
赵闯的目光扫过父亲,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冷酷,他刷地抖开圣旨,尖利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沈崇山,世受皇恩,本应忠君体国,然其包藏祸心,暗蓄甲兵,私藏龙袍于府邸密室,僭越谋逆之心昭然!证据确凿,不容狡辩!着,即刻褫夺爵位,打入天牢候审!沈氏满门,一并收押!钦此——”
“私藏龙袍?谋逆?”哥哥沈翊失声惊呼,额角青筋暴起,“不可能!这是诬陷!陛下!我沈家世代忠良,父亲更是……”
“拿下!”赵闯厉声打断,根本不给他辩白的机会。
如狼似虎的禁卫军立刻扑上。父亲没有反抗,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梁,任由冰冷的铁链锁住双手。那锁链碰撞的声响,沉重得令人窒息。母亲身子晃了晃,被嫂嫂死死扶住,泪如雨下。
“爹!娘!”我再也无法忍耐,提起裙裾就要冲下台阶。春桃和夏荷死死抱住我的手臂。
“娘娘!不能去啊!旨意已下……”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混乱中,我猛地抬眼,死死盯住大门的方向。一道明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廊的阴影之下。是谢煊。
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夕阳的余晖吝啬地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隔着庭院中的混乱与悲愤,平静无波地望向我,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岳父大人,对不住,先委屈您老几天。那件龙袍的织金云纹明显是江南贡品局的工艺,宋老贼的手伸得真够长!啧,皇后眼睛都红了,看着朕像看仇人……心口疼。】
那熟悉的、带着焦躁和心疼的心声,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
3.我的心狠狠一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那声音里的笃定和潜藏的谋划,与眼前冷酷无情的帝王判若两人!
禁卫军粗暴地推搡着父亲和兄长向外走。母亲和嫂嫂被两个女卫押着,踉跄跟随。父亲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安抚,唯独没有恐惧。
“云清……”母亲凄楚的呼唤被拖远。
我靠着冰冷的殿门滑坐下去,脸颊贴着粗糙的木纹,能感觉到外面落锁的沉重震动。方才谢煊那矛盾的心声在脑中反复回响——笃定父亲被冤,心疼我的眼神,还有那句“宋老贼”……
宋太师!当朝太后的亲兄长,手掌吏部与部分京畿兵权,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了,唯有他,才有能力构陷手握北境重兵的镇北侯!才有动机拔除谢煊的臂膀!
一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在胸腔里冲撞。谢煊……他到底在演给谁看?他的冷酷之下,是否真的藏着一张早已铺开的网?
“娘娘!娘娘不好了!”夏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发髻散乱,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奴婢刚听外面送炭的内侍嚼舌根……说……说侯爷和世子在天牢里……被用了重刑!”
哐当!
我手中的白玉梳重重砸落在梳妆台坚硬的黑檀木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瞬间碎裂。锋利的碎片溅开,在掌心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可我丝毫感觉不到疼。耳边嗡嗡作响,夏荷后面带着哭腔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天牢”、“重刑”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父亲年过五旬,早年征战北境落下的旧伤每逢阴雨天便痛入骨髓!哥哥沈翊,上月才在演武场伤了肋骨!天牢里那些不见天日的阴私手段……宋太师!定是他!他要的不是构陷,是要我沈家男丁的命!要彻底废掉谢煊在北境的根基!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下。不能乱!绝不能乱!
“更衣!”我猛地站起,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尖利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去养心殿!”
春桃和夏荷被我眼中近乎疯狂的光芒骇住,手忙脚乱地替我套上最庄重的皇后朝服。凤冠沉重地压在发顶,珠翠冰冷。我挺直脊背,像一根绷紧的弦,一步步踏出死气沉沉的凤仪宫。看守宫门的侍卫面面相觑,被我这副形同赴死的架势慑住,竟一时忘了阻拦。
养心殿外,当值的李公公远远瞧见我,老脸顿时皱成一团,小跑着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惶恐:“娘娘!您怎么来了?陛下正与几位阁老议……”
“让开!”我厉声打断他,积压了数日的惊惧、愤怒、委屈,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烧着我的理智。什么仪态,什么后果,此刻统统被抛到脑后。我一把推开李公公阻拦的手臂,提着沉重的裙裾,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扇紧闭的、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朱漆殿门!
4.“砰!”
殿门被我用力推开,撞在两侧的金丝楠木柱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殿内弥漫的龙涎香和纸张墨香扑面而来。
殿内瞬间死寂。紫檀木御案后,谢煊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点滴落在摊开的奏疏上,晕开一团浓黑。下首肃立的几位内阁重臣齐齐惊愕回头,目光如针般刺在我身上。
我谁也没看,眼中只有御座之上那个男人。所有的力气仿佛在推开门的瞬间耗尽,我踉跄着扑到冰冷的金砖地上,沉重的凤冠磕碰出声响。
“陛下!”声音带着哭腔,嘶哑破碎,“臣妾父兄……在天牢……求陛下明察!求陛下开恩!他们受不住刑啊!”额头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尊严碎了一地,只求他能看一眼天牢里的惨状!
【嘶——磕这么响!额头该青了!快起来!朕的心都要被你磕碎了!天牢里朕的人看着呢,岳父和舅兄一根汗毛都没少!宋老贼的手还伸不进朕的天牢核心!笨皇后!急什么!】
谢煊的心声如同惊雷,带着气急败坏的心疼,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可他的动作却截然相反。他猛地将手中御笔掷于案上!墨汁飞溅,染污了明黄的奏疏。
“放肆!”他豁然起身,明黄的龙袍因盛怒而微微起伏,俊美的脸上覆盖着骇人的寒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纯粹的、帝王的震怒,“后宫不得干政!朕念你忧心父兄,一时失态,不予重责!来人——”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殿门口噤若寒蝉的李公公:“送皇后回宫!无朕旨意,若再踏出凤仪宫半步,看守宫门者,杖毙!”最后两个字,带着森然的杀意。
【祖宗!快回去!宋老贼的眼线就在这殿里看着呢!你这一闹,朕前面布的局差点全废了!查案好累的,皇后亲亲朕才有动力啊……算了,先把人弄走!】
那委屈巴巴、甚至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心声,与他此刻雷霆震怒的帝王威仪,形成了荒诞到极致的撕裂感。
两名高大的内侍应声而入,面无表情地架起我的手臂。我浑身脱力,任由他们拖拽着向外走。额头的剧痛和掌心的伤口火辣辣地提醒着我现实的冰冷,可谢煊最后那句心声,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了混乱的涟漪。被拖出殿门时,我最后回望了一眼。
谢煊已坐回御座,侧脸对着殿门方向,线条紧绷如刀削,正对跪地请罪的阁老说着什么,神色冷厉依旧。可我却清晰地“听”到——
【赶紧给朕查!顺着那龙袍的江南贡品局线,还有天牢里那几个不安分的狱卒,给朕把宋老贼钉死!再让皇后掉一滴眼泪,朕扒了你们的皮!】
养心殿的冲突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我所有的冲动,却也留下了一丝微弱的火种——谢煊的心声。那心声是唯一的变数,是这绝望囚笼里唯一透进来的、扭曲的光。
我开始沉默地等待,如同潜伏的兽。凤仪宫依旧死寂,但我的耳朵却像拉满了的弓弦,时刻捕捉着宫墙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春桃和夏荷忧心忡忡,却不敢多问,只是更细心地照料我额上和手上的伤。
5.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终于,第五日的深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皇城死水般的宁静,最终停在宫门方向。紧接着,是隐约的喧哗和兵甲跑动的铿锵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不祥的涟漪。
来了!
我猛地从榻上坐起,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几乎是同时,凤仪宫沉重的殿门被从外面轰然撞开!
一群身着玄黑甲胄、杀气腾腾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涌入,手中火把跳跃的光芒将殿内照得如同炼狱,瞬间驱散了所有昏暗。为首之人,赫然是数日前宣读父亲谋逆罪状的禁卫副统领——赵闯!他脸上再无半分当日的公事公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嗜血的亢奋和毫不掩饰的狰狞。
“奉太后娘娘懿旨!”赵闯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冷硬,“昏君无道,宠信妖后,构陷忠良!今已伏诛!皇后沈氏,祸国殃民,罪不容诛!拿下!”
“昏君伏诛”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谢煊……死了?怎么可能!那心声……那心声明明……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春桃和夏荷尖叫着扑过来想护住我,被士兵粗暴地踹开,摔倒在地。
“娘娘快走!”夏荷凄厉地喊着。
赵闯狞笑着,大手如铁钳般向我抓来!刺鼻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漆黑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如同来自幽冥的毒蛇,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赵闯探出的那只手腕!
“啊——!”赵闯的狞笑瞬间化作凄厉的惨嚎,鲜血喷溅!
殿内所有叛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护驾!”
一声清越却充满铁血杀伐之气的厉喝响彻殿宇!如同惊雷炸响!
伴随着这声厉喝,无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宫殿的横梁、帷幔之后、甚至地砖之下无声无息地闪现!他们动作迅捷如电,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黑软甲,脸上覆着冰冷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短匕、袖箭、淬毒钢针……各种奇诡兵器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芒。
割喉!锁颈!刺心!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最简洁高效的杀戮。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叛军士兵,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成片地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火把的松油味,令人作呕。
变故发生得太快!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方才还主宰我生死的叛军,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被迅速清理。赵闯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被两名暗卫死死按在地上。
殿门口的光影忽然被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挡住。
火光跳跃,勾勒出来人明黄龙袍上威严的五爪金龙,袍角沾染着暗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他踏着满地的血腥和尸体,一步步向我走来,步履沉稳,踏碎一室狼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溅了几点殷红,非但不显狼狈,反而衬得他眉眼间的锐利和肃杀如出鞘的绝世名剑,凛冽逼人。
是谢煊!
他还活着!毫发无损!
6.巨大的冲击让我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住。他几步走到我面前,带着一身硝烟与血腥的气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将我冰凉颤抖的手紧紧包裹进他温热宽厚的掌心。
那掌心带着薄茧,干燥而有力,像磐石,瞬间稳住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别怕。”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朕的暗卫,半年前就钉死他们了。”
半年前?我的心猛地一跳!那正是北境军报开始频繁出现“异动”,宋太师一党开始暗中串联的时候!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他就……
【总算赶上了!手怎么这么冰?吓坏了吧?该死的宋老贼,差点伤到朕的皇后!待会儿非得把他剐了不可!】
那熟悉的心声,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滔天的怒火,无比清晰地在我脑中炸响!
所有的恐惧、委屈、后怕,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紧握着我的手上。
谢煊眸色骤然一深,那里面翻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抬起另一只手,略显粗粝的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地拂去我脸颊上的泪水。
【哭得朕心都揪起来了。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朕在呢。】
“陛下……”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他环视了一眼满殿狼藉和迅速被拖走的尸体,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一瞬。
“此地污秽,”他低沉道,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随朕来。”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驱散了夜色的最后一丝阴霾,却驱不散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大殿中央,精细地呈现着大胤的山川城池。
谢煊拉着我径直走到沙盘前,指着代表北境的一片区域,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掌控乾坤的自信:
“宋成峰(宋太师)勾结北狄左贤王,欲借北狄骑兵入关制造混乱,趁朕调兵平乱之际,里应外合,夺取京城。”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一条凌厉的路线,“他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他通过江南贡品局夹带私信给北狄的通道,早在半年前就被朕的暗卫‘枭羽’截获。”
“还有,”他的指尖重重点在沙盘上京畿大营的位置,“他暗中收买、安插在京畿西大营的副将,三日前已被朕的人控制,此刻正替朕,给北狄左贤王‘传递’着‘绝密军情’呢。”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那是猎手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的从容。
我看着他指点江山的侧脸,听着他条理分明地剖析着这场惊天阴谋的每一个环节,如何将计就计,如何引蛇出洞,如何布下天罗地网……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帝王气度,与他此刻紧握着我的那只手传来的、固执的温度,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皇后听呆了?是不是觉得朕特别英明神武?嗯,这感觉不错。不过她脸色还是有点白,待会儿得让太医好好看看。】
那带着点小得意的心声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7.我忍不住轻轻弯了下唇角。这男人……人前是算无遗策、冷峻威严的帝王,人后……怎么像个讨赏的孩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玄黑轻甲、风尘仆仆的将领疾步入内,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振奋:
“启奏陛下!捷报!北狄左贤王亲率五千精锐,按‘线报’于子时突袭黑风口,落入我军伏击圈!定远将军率部迎头痛击,斩首两千余,俘获左贤王以下将官十余人!残敌溃散!我军正乘胜追击!”
“好!”谢煊眼中精光爆射,沉声赞道,帝王威仪尽显,“传朕旨意!定远将军及所部将士,记大功!犒赏三军!”
“末将领旨!”将领抱拳,迅速退下。
殿内再次恢复安静。一场足以倾覆王朝的危机,在他轻描淡写的布置下,被彻底扼杀于萌芽。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谢煊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他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我额角那日磕在地砖上留下的、已经转成淡青色的淤痕,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还疼吗?”他低声问,那声音里没了朝堂上的冷硬,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切。
【肯定疼!都怪朕当时……得想个法子哄哄。】
我摇摇头,压下鼻尖的酸意,抬起自己一直紧握的左手,摊开掌心。那道被白玉梳碎片划开的伤口,虽已结痂,但暗红的疤痕横亘在白皙的掌纹上,依旧刺眼。
“这里……有点疼。”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谢煊的眉头瞬间拧紧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到眼前仔细查看那疤痕,眼神倏地沉了下来,像酝酿着风暴。
【哪个混账弄的?!朕要……】那心声里的暴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是臣妾自己不小心。”我连忙开口解释,打断他即将出口的雷霆之怒。
他抿紧了唇,脸色依旧难看。他不再说话,只是拉着我,走到御案旁。案上堆满了奏折和军报,他看也不看,径自从一个紫檀木小匣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玉小圆盒。打开盒盖,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弥散开来。
他挖了一大块莹白透明的药膏,不由分说地拉过我的手,用指腹沾着,力道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的伤口上。药膏带来一片舒适的清凉,瞬间缓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
【这玉肌膏祛疤最灵,可不能留疤。朕的皇后,身上一点瑕疵都不该有。】那心声絮絮叨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看着他低垂的、无比专注的眉眼,看着他指腹在掌心笨拙却温柔的动作,看着他龙袍上未干的血迹和方才沙盘前指点江山的冷峻……无数画面交织在一起。紧绷了数日的心弦,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温柔彻底抚平。
积压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我反手紧紧握住他为我涂药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陛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脆弱,“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我紧握着他的手背上,也砸碎了他强装的镇定。
谢煊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下一刻,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猛地拉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带着龙涎香、硝烟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复杂气息瞬间将我包围。他的手臂收得极紧,几乎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之中,下巴重重地抵在我的发顶,带着失而复得的、近乎凶狠的力道。
【笨!朕怎么可能让你有事!朕的暗卫是死的吗?朕的江山还要留着跟你一起看呢!】
那心声在脑中咆哮,带着后怕的颤抖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朕在。”他低沉喑哑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所有恐惧的屏障,“一直都在。”
尘埃落定。
8.宋太师府被查抄,搜出的通敌密信、龙袍制式图样、与北狄往来的账册堆积如山,铁证如山。太后被褫夺尊号,迁居冷宫。宋氏一党树倒猢狲散,牵连者众,朝堂为之一清。
天牢厚重的铁门再次开启,温暖的秋阳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父亲沈崇山和哥哥沈翊互相搀扶着走出来,步伐虽有些虚浮,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母亲和嫂嫂早已哭成了泪人,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们。
“爹!娘!哥哥!嫂子!”我提着裙裾飞奔过去,一头扎进这久违的温暖怀抱。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好了好了,云清,莫哭。”父亲粗糙的大手轻拍着我的背,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爹没事,翊儿也没事。陛下……”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越过我的肩膀,看向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谢煊,“明察秋毫。”
谢煊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阳光落在他明黄的龙袍上,反射出耀目的光芒,将他挺拔的身影衬得愈发威严深沉。
【岳父大人这声‘明察秋毫’听着顺耳多了。就是瘦了不少,天牢的伙食还得再改善。啧,皇后哭得朕心又揪起来了……】
那带着点得意又混杂着心疼的心声清晰地传来。
我破涕为笑,悄悄捏了捏父亲的手臂,示意自己很好。父亲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看向谢煊的目光深处,那份君臣之间的敬畏之外,终于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父亲和哥哥被接回镇北侯府休养,母亲和嫂嫂寸步不离地照料。
1.秋去冬来,第一场细雪悄然而至,为恢弘的宫阙披上了一层素雅的银装。
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寒意。谢煊正襟危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手执朱笔,在一份份奏疏上落下或准或驳的御批。他的侧脸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长睫低垂,薄唇微抿,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威严的魅力。
我则坐在他特意命人安置在御案旁的一张铺了厚厚绒毯的贵妃榻上,手里捧着一卷闲书,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御案的方向。
【这奏折写得什么玩意儿?废话连篇!朕的时间是用来陪皇后的!不是用来猜哑谜的!驳回!统统驳回!】他心声里的暴躁几乎要掀翻屋顶。
可落笔的动作却依旧沉稳有力,批语简洁犀利,直指要害。
【唔,这份还行,提的江南漕运改道有几分道理,准了。不过得让户部再算算预算,敢多报一文钱,朕扒了尚书的皮!】
【啧,又有人提选秀?朕的后宫有皇后一人足矣!这帮老东西,就是见不得朕清闲!朕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吵死了!驳回!再提者,罚俸三年!】
我忍不住以书卷掩唇,低低地笑了出来。这男人,人前人后,简直判若两人。
大约是听到了我细微的笑声,谢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过奏折的“小山”,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方才处理朝政的锐利和冷肃瞬间如冰雪消融,被一种纯粹的、带着暖意的温柔所取代。
【皇后在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朕批阅奏章的样子特别好看?嗯,一定是。】
他放下朱笔,朝我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过来。”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磁性。
我放下书卷,赤着脚踩在温暖厚实的地毯上,像一只被召唤的猫儿,轻盈地绕过御案,走到他身边。
他手臂一揽,我便被他轻松地抱坐在了他的腿上。坚实的臂膀环住我的腰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和墨香混合的气息,令人安心。
【还是抱着舒服。】那心声满足地喟叹一声。
他重新执起朱笔,竟就这样抱着我,继续批阅起奏折来。一手环着我,一手执笔,姿态从容,仿佛我轻飘飘的不存在。
我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看着他流畅地落下朱批,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
【皇后身上真香……】他的心声有点飘忽,【比朕的朱砂墨好闻多了……这折子……唔,通政司的?准了准了。】
批语落下,字迹竟比之前潦草了几分。
【不行,得专心点……可皇后头发蹭得朕脖子好痒……】
我忍俊不禁,悄悄调整了一下姿势,离他的颈窝远了一点点。
【皇后真贴心!】那心声立刻雀跃起来,【好了,朕又可以专心了……嗯?这份是弹劾礼部侍郎治家不严的?啧,鸡毛蒜皮……不过皇后好像不喜欢那个侍郎?上次他夫人进宫请安时说话阴阳怪气的……那就,罚俸半年,小惩大诫!】
朱批落下,干脆利落。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簌簌地落在琉璃瓦上。殿内却温暖如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他落笔的沙沙声。他沉稳的心跳,他专注的侧脸,他偶尔溜号的心声……构成了一幅奇异而温暖的画卷。
原来所谓的权倾天下,所谓的帝王心术,剥开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内里所求的,不过是在这万丈红尘的孤寒之巅,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栖息。
我微微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无声地回应:
嗯,听到了。